“是的,是的。”中田让哈哈大笑,江厌诧异于他竟然还有力气哈哈大笑,笑声所消耗的仿佛不再是他的体力,而是他有限的生命力,他继续说,“我们所怀有的一切,知识也好,使用的工具也好,身上穿的衣服也罢,甚至是我们自己本身,都不是在自我的内在力量趋势驱使下产生的,全都是外界的给予。知识来自于大书库,衣服来自于工厂,我们自身来于某两个人精子和卵子的交融,我们没有参与到任何一个步骤的生产过程中。我承认把人和知识比作是产生出来,用来交易的货物的确有违人道,但这只是种比喻,难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你的表情在告诉我你并不认同我的看法。”
“不,你说的没错。”江厌说,“可这就是人类社会,传承这个词贯穿了成千上万年的人类历史,如果没有知识的传承,生命的传承,文明就不会出现。我们现在可能仍是在海洋中漫无目的游荡的单细胞生物。想想看中田让,如果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共通的知识,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怀有一个套属于自己产生的,不是从任何地方过继而来的知识,那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我们彼此无法沟通,却又各自坚持己见,认为只有自己的才是正确的。人类的进步会停止,因为即便个体产生出的知识再怎么伟大,也无法被第二个人习得,再伟大的知识也会随着生产者的死亡而被埋葬进土壤。世界因此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中,直至毁灭。”
中田让摇摇头,“我不是想改变世界,也没有在指责它究竟是对是错,我只是想问你,难道你不会感觉到危机感?没有自我产生的知识,连我们自己的存在都是他人的给予,因为我们甚至无法自己创造自己。这是事实对吧,当认清这个事实的时候,你不会觉得惶惶不安?好像所有东西都会被别人收回,排开不是我们产生的,或是我们参与产生的东西以外,我们什么都不会剩下,惟有虚无。”
“可这跟你被张子霖称为团队假象所孕育出的怪物有什么关系。”江厌问。
“我们生存在这个环境中,想要思考一个问题,绝不可能无视这个问题所在的背景,它的时代。我并不赞同把我们的时代称之为全知时代,我更倾向于叫他假设性全知时代。”
中田让回答道:
“当时我思索过她为什么叫我为怪物。但我想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要明白张子霖话里的意思,就必须先搞清楚什么是团队,什么是团队假象。团队就是这个世界,就是人类文明社会的缩影,假设性全知的缩影。几个各不相同的人聚集一堂,从他人那得到自己所不具备的东西,并给予他人对方所不具备的东西,最后达到互利互惠的局面。我们甚至能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捕捉到这种社群的存在,家庭,公司。”
江厌点头,补充道,“还有我们现在所身处的部落。”
“我从小就尝到了团队合作的甜头,因为它给我很多我并不怀有的东西。邻居孩子的点心,陌生人的关怀,以及父母的夸赞。”中田让继续说,“长大成人后,我们为了更加方便的达到某个目的,或者完成某个任务和组成团体。这时候,我们无法再得到点心,从而变成了更强烈的物质奖励,比如说金钱。因为还会得到上司的肯定,和令人舒适的人际关系,成就感虚荣心也很大程度得到满足。显然,这些更容易令人沉醉。”
“而人一旦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中田让转过头看向江厌,“就容易迷失自我。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类似的内容,很惊讶吧,竟然还会有书这种东西流窜于世。我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这些事不说也罢。书是几百年前写的,作者早就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被大书库抹去。那时候,人类文明在互联网络的技术巅峰被推上历史高点。大书库还没有出现,没有天阶等级,只要你掌握适当的搜索技巧,你就能在互联网上找到任何你所需要的知识。所有人觉得自己是全知的,只要你动动你的手指,你就能成为一个渊博大家。因为还不存在知识泄露的罪名,团队概念开始被互联网扩大,知识的获取变得毫无门槛,和现在恰恰相反。”
“无知和全知的距离被缩短了。”江厌一针见血的说。
“何止是缩短,简直就是没有距离,无知既全知。”中田让转回脑袋,并扭动自己的脖颈,“那个时代的人都以为他们已经身处时代巅峰,可他们谁都不知道那只是噩梦的开始,自负的无知者毁灭了他们的时代,大书库因此被建立起来。而我,现在说回我,我仅仅只是在重蹈无知者们的步伐,甚至比他们更为严重。自从被抓到这里,我就一直在想,直到你出现,沦落到和我一样的处境,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比任何人都渴望团队效益,渴望假设性全知,我从团队里所取得的成就蒙住了我的双眼,我取得过无数次的成功,以至于让我觉得,那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功劳,全都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团队成为了我获取成功的工具,我彻底忘记了一点,那些知识,那些力量并不属于我。它们太容易被获得,因为团队而被捆绑在一起。在天阶等级的影响下,这个时代又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团队的构成。我改变我之前的说法,我们的时代甚至比那个之前的任何时代更能接近假设性全知。”
“所以你当初和江厌合作。”江厌读取脑子里的记忆问,“也是在利用他而已。”
中田让咬着牙,最终还是点下他的头颅,“但当时我根本意识不到我在利用别人,我只是像往常一样组建起团队。亚该亚同盟被打散后,那近一个多星期的独自求生让我感觉到绝望。可我完全没有把这种绝望和我自己的无能联系起来,而只是归结于这颗星球恶劣的环境。如果仅仅只是这样,那我也只是和普通人如出一辙,还不足以称之为怪物。”
中田让忽然陷入沉默,江厌摇摇头,慢慢地说道,“真正让张子霖一语点中,称你为怪物的,其实是因为你那为了利用团队而甚至甘愿牺牲生命的自我催眠,对吗?只要你一直为团队付出,你向团队的索取,或者说你的假设性全知就变得有理有据,更加自然。”
中田让咬牙沉默了少顷,“说到底我什么都不是。我把团队的力量,把别人的知识误以为是我自己的知识,我自己的力量。尽管它们总是为我所用,但它们永远都不会成为我自己的,一旦团队解散,它们就会离我而去。是我害你成这样的,这话我没有说错,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抓住吗?我现在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