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载着一行人的马车,一路颠颠簸簸,到后来却又慢了下来。 车子在未时终于停下,正是宫里选定的入宫吉时,一刻也未曾耽搁。 四周都是宫内的太监、宫女、嬷嬷……妤儿、琦珏和慕音下车,相伴而行,不敢说话,不敢喧哗。 她们都彼此看了一眼对方,今后的日子,便是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如今未知的未来就在远方,心中虽然惶恐,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黄公公将她们领到一个教引嬷嬷面前,念着花名: “刘妤、刘琦珏、冯慕音、徐清容、何青……这位茯苓姑姑,从此便负责你们的教导。” 妤儿听到“茯苓”的名字,眼睛里顿时散出了光泽,这光泽只是一瞬,快到连身边的琦珏都未察觉。 她从未忘了养母临终的嘱咐,然而她又是有心思的,这事儿的利害关系如何,她心知肚明。 茯苓姑姑始终板着一张脸,她带着妤儿一行人前行,安排了她们的住宿。她自始自终,都未多看妤儿一眼。 通过选秀的宫女并不能直接到各殿去侍奉,她们普遍需要经过姑姑的指教,有灵性的半年,笨些的一年,当姑姑点头,认为宫女的言行举止都符合要求了,这便能同意放行,若是一直不过,实在指教不会的,姑姑也不会再下功夫,只一句话,便能叫她去宫外守陵,或是入那最为低贱的苦工行列,度过辛劳而凄惨的余生: “老身既然做了你们的教引,今后便会严格要求你们的一言一行。你们如今被选进来,从此身家性命,便都交给了宫里头!上头安排的事儿,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绝不许有任何拖延与马虎,听明白了吗?” 姑娘们皆知姑姑的话并非戏言,此刻都不敢麻痹,福了一福,皆柔声道: “是。” 妤儿也应声而答,心中却是一沉,无限的凄凉。 这是秀女们在宫里歇息的第一夜,这一夜来得极快,仿佛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便来到了似的。 没有欢笑,没有嬉闹,宫女坊甚至比秀女坊还要压抑。当天的晚饭便是吃得战战兢兢,好在这些秀女的身家都是不错,在用餐礼仪上,并不至于作出什么失态的事儿,这便总算侥幸过关。 如今睡下,茯苓姑姑那张阴沉的脸,也仿佛还是没散。没人胆敢开口,房间里几乎是死寂。 妤儿并未睡熟,她揉了揉酸痛发麻的肩膀,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用侧身的睡法歇息。寻常女儿家,大抵是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地面朝天休息。宫中的妃嫔皇后,皇子公主,也皆是如此的卧姿,然而这卧姿并不是宫女睡觉所准许的。她们的歇息,有一套严苛的规矩要守。 宫内的人信神明,各个殿堂里都有殿神,夜间出来保护太后、皇上、皇后等各宫。为了防止冲撞殿神,宫女是决不允许躺得四仰八叉的,必须侧着身子,保持不动。今日秀女进宫,各位负责的嬷嬷,皆是教了这一条,算是她们进宫的第一课。 妤儿通晓这规定,并认真地执行着,不敢稍稍地马虎,可是琦珏毕竟年纪过小,身体还是稚嫩,哪里能规规矩矩地就这么睡一晚呢?她只躺了一会儿,胳膊便麻了,腿便酸了,身子不安分地扭了几下,妤儿低低地喊道: “珏儿……” 妤儿轻轻地为琦珏搓动那酸麻的小臂,珏儿不再闹腾,也静静地躺着。 屋子里依旧是沉默。 珏儿的眼泪忽然“唰”地落下。妤儿不知所措,她想找什么话安慰,然而她也无从开口。 妤儿与珏儿并非面对面睡觉,妤儿看不见珏儿的脸,然而她听着她的呼吸逐渐均匀,想来是进入了梦乡。 她的心里五味杂陈。珏儿一天之内父母双亡,失去自由,她并不是肇事元凶,可珏儿终究是受了她的连累。 珏儿睡得很甜,竟然还低低地呼喊了句“娘”,这个字极其含糊,又极其地低,然而妤儿听见了,心上仿佛被刀子狠狠地剜到,新伤旧伤,都是血泪。 恍惚中,她仿佛又见到了爹娘送她们参加选秀的场景,那天他们没有远送,妤儿与琦珏背着包袱,走出了她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一阵疾风朝她们迎面吹来,卷着地上的尘土与草叶。 她又一次看到了娘那泪眼朦胧的双眼,心不住地震颤。爹娘皆是那忠厚之人,却不料飞来横祸,惨死家中。满地的血污,仿佛一张幕,将她的四周笼罩成一片漆黑…… “啊——”。 妤儿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琦珏已被茯苓姑姑拽住耳朵,从床上拉下。 原来琦珏疲乏,睡梦中竟不知觉翻了身,半夜茯苓姑姑前来查房,满屋姑娘皆是那吩咐的侧卧姿势,唯独琦珏仰面朝天,酣然入梦。茯苓姑姑气急: “你这躺尸的!今日老身说与你的都作耳旁风吗?才进宫一日,你便如此……你也未免太放肆了……” 琦珏吓得六神无主,哭着求饶,然而马上吃了茯苓姑姑两个结实的嘴巴。 这动静极大,屋内的姑娘全部吓醒,然而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言说。妤儿见琦珏落难,魂飞魄散,来不及多想,“咕噜”滚下床来,爬到茯苓姑姑身旁磕头: “求姑姑绕了珏儿吧,珏儿她年纪小,她还不懂事……” 她望着珏儿,目眦尽裂。 她何尝不明白,深宫之中,便是代为求情也是不许,然而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她一无所有,只剩了珏儿这个妹子,彩儿惨死,依旧还历历在目……这样的事不能再一遍,她再也受不起了。 茯苓姑姑并不听她讲完,怒目呵斥: “有你什么事儿?” 茯苓姑姑抬手,“啪”地打了妤儿一个耳光,妤儿险些跌倒,强撑着身子,嘴角流血,神色凄然而绝望。 慕音吓坏,连忙示意妤儿退下,然而妤儿却铁了心跪着,头触地面,并不抬起。 两个太监听到动静,闻声赶到,请教姑姑如何处理,茯苓姑姑沉默了一下,看了看瑟瑟发抖的琦珏,又看看长跪不起的妤儿,厉声说道: “把这个名叫刘琦珏的宫女,拉到中庭接受处置!至于这个刘妤……她既然这么喜欢跪着,那老身便成全她的美意,让她就在这儿,一直保持这姿势。” 屋内的宫女皆花容失色,眼睁睁见太监将琦珏推推搡搡,拉出了屋子。 妤儿长跪,身子一动不动,眼角的泪与嘴角的血汇集,落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