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周日,清晨六点。 姜半夏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赖在床上,双眼因为盯着天花板发呆的时间太长而酸涩不已,她翻了一个身,正犹豫着要不要起床时,床头柜上的手机铃声响起。 姜半夏伸长胳膊,将手机拿到眼前,是一个陌生号码,她迟疑了一下,按了接听键。 “喂?”姜半夏先开口,声音冷冰冰的。 “我是肖鸣予……”听筒那头传来肖鸣予带着几分温度的声线。 姜半夏大感意外,震惊地坐直身,咽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 “你好……”姜半夏努力调整自己的心跳节奏。 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传出“嘟嘟嘟”的挂断声,她失神地坐在床上,望着暗掉的手机屏幕,脑子里零零散散整理出肖鸣予说的话。 “你的联系方式是从员工登记表找到的。” “关于纪念碑重建的事情,公司让我负责……” “在公司,好像只有你跟我比较熟,所以,陆总也同意了……” “9点,我们在XXX碰头,然后去XX石业厂看一下那里的墓碑样品……” 姜半夏眨了眨眼,突然像是被人点了穴一样,回过神,认清一个事实:九点,她要跟肖鸣予见面! 她瞅了一眼电子钟表,发现已经6点36分了,身体先于大脑一步,快速走下床,从书桌底下咬着牙拖出一个厚实的塑料箱,用嘴吹了一下上面覆盖着的灰尘,然后打开密封盖,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好多连衣裙。 苏桦在床上醒来时,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或不快,她已经很久没在周日迎来这样舒适的一天了,往常大都因为前一天自杀失败而起不了床,是的,昨晚她又自杀了,吃了一盒老鼠药,但是除了感到胸口闷得慌之外,她依旧照常活着,她扭过头看了一眼窗外,外面已是艳阳高照,而她依旧蜷缩着身子蒙在被窝里。 枕头底下的手机来电铃声响了好几次,苏桦却不想去接,用膝盖想都知道肯定不是陆向宁打来的,所以她也没必要花力气。 偌大的房间,死一般的寂寥,苏桦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就在她再次闭上眼睛睡去时,突兀的铃声再次响起,让她不禁哆嗦了一下,她极其不耐烦地拿起手机,看都不看,用手在屏幕滑了一下接通。 还没等她兴师问罪电话那头“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一声沙哑熟悉的阴沉沉的声音传到耳膜里。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女儿。” 苏桦猛地睁开眼,从被窝里钻出来,瞳孔不自觉放大,一脸惊恐万分看向屏幕显示的陌生号码。 “怎么,你老爸今天出狱,你都不来迎接一下么?” 苏桦大口大口往外喘着气,胸膛上下起伏,从紧咬着的双唇之间好不容易吐出一个字:“你……” “啧啧,我们家小桦可真是绝情啊,把亲生父亲送到监狱去也就算了,5年了,居然一次都没有看望过我,你就不担心你老爸在监狱里吃不好睡不好么?”苏父发出一声阴冷的笑。 苏桦吓得立即挂断电话,双手颤抖着,将手机关机,抱着膝盖,身子禁不住的发抖,脸色也因为害怕而变得十分惨白。 5年前,伸司百货那场事故,是她在法庭上作证,扔烟头引起火灾的人是她的父亲苏西昌,而不是另一个嫌疑人,她永远忘不了苏西昌看向她的眼神,仿佛一个恶魔,其实当醉酒的父亲无意识地对她忏悔,她也想过,将这件事埋到肚子里打死也不说出来,毕竟从小她就和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可是,她败给了爱情,看到陆向宁的父亲因此被推到风口浪尖,陆向宁整天愁容满面,她心痛了,所以义无反顾地指证父亲,亲手将其送进了监狱。 她并不是媒体口中的“大义灭亲”遵纪守法的良好市民,她只是一个为了那操蛋的爱情奋不顾身的飞蛾。 苏桦不停做着吸气呼气吸气呼气,直到情绪完全平复下来,涣散的双眼变得十分坚定,她拿起被她扔到床尾的手机,开机,发现没有任何未接电话的提醒,翻到通话记录,没有任何犹豫地回拨苏西昌的号码,电话很快被接通。 “我就知道我们的宝贝女儿会回电话的……”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说过,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这个杀人凶手!如果你敢乱来的话,我还是会报警,把你再关进去!” “哈哈哈……我们的小桦一点都没变呢,果然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哈哈哈……” 苏桦听着苏西昌发狂的大笑声,拿着手机的手再次颤抖着,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被子一角。 惊惶失措地挂掉电话,现在,她很想立刻马上扑到陆向宁的怀里,她很害怕很无助,她咬着指甲,一只手哆哆嗦嗦踟蹰在快捷拨号键“1”数字键上,牙齿和指甲的触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低吼了一声,将手机摔到地毯上,抱着头小声呜咽。 穿着水洗白中袖牛仔上衣下身黑色九分裤和一双白球鞋的姜半夏抱着蓝色文件夹背着一个简易背包走在肖鸣予的左手边,此刻他们正在XX石业厂的墓碑样品区走动着。 工匠老师傅领着他们来到一块扇形纪念碑样品前,介绍道:“这是采用德国和意大利进口原材料结合我们的传统工艺经过1000°的高温烧制而成,耐腐蚀,抗紫外线,不怕风吹日晒,图像永不褪色,造型方面还是跟先前一样的要求对吧……” “那个,老师傅……”姜半夏看着扇形纪念碑开口:“有没有看起来不像墓碑的墓碑?” “啊?”老师傅一脸惊讶。 肖鸣予也看向姜半夏。 “先前的设计,看上去冰冰冷冷的,跟一般的纪念碑没什么两样,好像就是走了一个过场而已,看不到对死者的歉意和缅怀……” “呃……”老师傅似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弄得再高大上又能怎样,人都死了……”肖鸣予深邃的眸子里触不到任何温度。 “你们要是想换造型也可以,但是这样一来,工期和价钱方面都会……” “就按原来的搞就行了,反正也就是走个形式做做样子……”肖鸣予漫不经心地说道。 “唉,你们果然还是小孩子呢……”老师傅和蔼可亲地看向他们,语重心长地解释道:“纪念碑,并不仅仅是一块刻着死者名字的石碑,它的目的并不在于缅怀那些死去的人,更多的是提醒活着的人要连带死去的人那一份,用力地活下去,不让他们失望,明白吗?竖立纪念碑的意义也不仅仅是给活着的人看,同时也是想让死去的人知道,我们并没有忘记他们,我们会带着他们未完成的心愿好好地在这个世界活着,会更加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爱我们的家人、朋友,爱护自己的生命……” 姜半夏和肖鸣予木木地看着那块扇形纪念碑。 “要不,你们先统一一下意见再来谈吧。”老师傅委婉建议道。 穿过商业街尽头,踏上一条狭窄的柏油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耸入云的铁丝网,铁丝网那边有一座年代已久等待拆迁的居民楼。 姜半夏和肖鸣予在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处停了下来。 抬起头望了一眼已然阴云密布的天空,心里叹了一口气,姜半夏眼角的余光瞄到肖鸣予表情有些痛苦,他动了动左脚,姜半夏不由地发问:“你的腿,是不是发阴天?” “发阴天?” “嗯,就是一到下雨天就会疼。” 肖鸣予不置可否,盯着信号灯。 “你的腿,做过手术?还是受过伤?怎么伤的?”姜半夏将连日来积攒在心中的问题悉数倒出。 肖鸣予微微皱眉,不过表情看上去似乎并不是百分百反感姜半夏这种连环炮式的提问,他低下脖子,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笑意看向姜半夏,那种笑容渐渐放大,仿佛一个喜欢捉弄人的孩子,张开嘴,几乎不发出声音地用唇语回答,周遭来往的车辆声更是将他发出的细小的声音整个吞噬,姜半夏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将耳朵凑近肖鸣予的嘴,试图听个真切。 当姜半夏那白的几近透明的轮廓极美的耳朵靠近肖鸣予时,肖鸣予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迅速膨胀,他听到了内心花开的声音,而这时,口袋里的手机不停地振动起来,肖鸣予闪过一抹尴尬,掏出手机,是苏桦的电话。 绿灯亮,姜半夏看了一眼专心接电话的肖鸣予,她当下大胆地伸出手,拉起肖鸣予的手腕,随着人流走向马路对面。 “鸣予……”电话那头苏桦几近绝望的哭腔。 肖鸣予在斑马线中央停住脚,姜半夏皱眉。 “喂,快走啊!”姜半夏晃了一下肖鸣予的胳膊。 “你在哪?”肖鸣予声音低沉,不容置喙。 “在家……”苏桦哽咽。 “等我!”肖鸣予迅速挂掉电话,神色焦急,挣脱开姜半夏的手,大步流星跑到马路对面,直奔停车的地方,连一声招呼都不打,他就这样留下姜半夏一个人。 跟着人流走到马路对面的姜半夏大脑一片空白地看着肖鸣予越跑越快,身上白色的T恤因为剧烈跑动被风吹得鼓鼓的,很快,身影便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等肖鸣予气喘吁吁来到苏桦的住处时,苏桦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双眼因为哭泣而变得红肿不堪,整个人看上去一点神采都没有,仿若一个将死之人。 “发生什么事了?”肖鸣予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苏桦从厨房端出两碗亲手做的炸酱面,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 “来啦,还没吃午饭吧,我做了炸酱面,要不要吃?” 肖鸣予呼出一口气,走到苏桦的面前,直视她素面朝天的脸。 “怎么了?”肖鸣予一脸担忧。 “已经没事了,快坐下来吃吧。”苏桦递给肖鸣予一双棕色木筷。 肖鸣予既生气又无奈,只好坐下来,陪着苏桦一起用餐。 “谢谢。”苏桦诚恳地说道。 肖鸣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我先去洗把脸。”肖鸣予放下筷子,站起身。 苏桦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就在她准备吃第一口炸酱面时,肖鸣予的声音从厨房琉璃台那里传来。 “如果不想告诉我也行,起码也应该给那个人打个电话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他在,你心里应该会好受一些,对吧?”不期待得到苏桦回答的肖鸣予打开水龙头。 苏桦别过脸,看了一眼客厅阳台窗户上放着的几盆多肉植物,那是陆向宁买过来的,说是家里放点植物,才有家的味道。 可是,向宁,你知道吗,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一个家。 苏桦往嘴里塞了满满一大口的炸酱面,偷偷湿了眼眶。 关上水龙头,转身,肖鸣予突然怔住,他这才想起来,他把姜半夏一个人丢在了马路上。 他掏出手机,迅速拨打姜半夏的电话,一连好几个,都是无人接听,终于拨通了电话,肖鸣予慌地询问姜半夏有没有安全到家,姜半夏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嗯”然后肖鸣予便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手机显示仍在通话中,肖鸣予“喂喂”了几声,便看到电话被姜半夏挂断。 他的脸上蒙上一层浓浓的懊恼和不安,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慢慢地感觉眼球仿佛被烧灼般地刺痛,一闭上眼,居然看到秦逸风那张脸在对着他大声嘲笑,肖鸣予痛苦地闷哼了一声,他放眼望过去,陷入沉思的苏桦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 坐在公交车上的姜半夏双眉紧蹙地拍了拍手机屏幕,手机又一次死机了,而且打电话经常性地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刚才肖鸣予不知道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她垂头丧气地将手机放回包里,倚靠着车窗,失神地望着窗外被乌云映衬下的风景。 拓跋设计事务所内。 偌大的办公室,只有陆向宁一个人坐在经理办公桌前忙碌着,他左手边放着一摞泛黄的设计图纸,扉页那张图纸上还有父亲陆长丰的审核签名,从一堆新的图纸中抬起头,略带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端起杯子,才发现咖啡不知何时已经被他喝光,刚想站起身去茶水间泡咖啡,姜半夏的身影竟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陆经理。”姜半夏手上拎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一个汉堡和一杯热咖啡。 “哦,你怎么来了?”陆向宁狐疑。 “唔,正好来公司拿个资料,门卫说您在加班,我就在便利店买了这个,您先将就一下,垫垫肚子吧。”姜半夏将袋子小心翼翼放在桌子一角。 “万分感谢。”陆向宁点着头。 姜半夏欲言又止。 “怎么?” “那个……经理,关于纪念碑的事情……” “哦,对,真的对不住,原本不该让你负责这个事的,可是肖鸣予他……” “嗯,我明白……不过今天我们去看了几家工厂,质量和报价都差不多,我是想重新设计纪念碑的造型……可是工钱和时间方面无疑会……” “我完全能理解小姜你的想法,不过,在那个地方我只想简简单单竖一个碑,不想过分地引起大众的注意,比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故,如何避免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情,这才是我们首先要做的,不是吗?所以,在纪念碑这一块,我不建议花太多精力,上头也不会同意我们这样随着性子胡来……你能懂我的意思么?”陆向宁沉稳地说道。 “嗯……明白……”姜半夏嘴角勾起一抹礼貌性的笑容。 出了办公大楼,姜半夏仰起脸,黑漆漆的大楼,只有18层的陆向宁办公室的灯亮着,姜半夏轻轻呼出一口气,迎着阴湿的风,迈开步子走向公交站牌。 陆向宁站在落地窗前,手机听筒传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幽幽地放下手机,这时铃声响起,陆向宁眼睛里闪过一抹欣喜,待看了一眼屏幕,面色凝重。 “老公还在加班吗?”黄佩茹的轻声细语准确无误地直击陆向宁的耳膜。 “哦,嗯,可能要在办公室通宵了,你不用等我了,早点睡,盖好被子,夜里凉,别感冒了。” “嗯好,老公你也是,注意身体。” 陆向宁转身重回办公桌前,身子重重地靠在老板椅背上,双眼紧闭,旋即睁开,身子前倾,拿起一旁的一个灰色文件夹,打开,一行黑色字体映入眼帘:“伸司百货大楼遇难者名单(第一批公布)”,一列一列地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视线在倒数第三行停住。 “姜乐乐,男,5岁,林苏县建中市,年龄最小的遇难者,与家人一同在伸司商场聚餐,随姐姐前往三楼某处,不幸被倒塌的天花板砸中并坠入一楼大厅,当场死亡,其姐姐姜半夏背部受伤严重。” 陆向宁无比震惊地看向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