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产生了这种想法,卫桉并不会将这些话说与白锻听。白锻大约不能理解卫桉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将偏离到另一种方向去了,然后她还会安慰卫桉,说她不会落得那一种下场。于是卫桉不打算说出来。 他现在又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感情。在遇到白锻之前,卫桉鲜少化成人形,因此他就是一个人见人怕的庞然大物,身躯比高山之中最粗壮的古树还要宽,爪子伸出来轻而易举就能掀开人们建盖的坚固瓦房,更不要提他还能引雷降雨了。对付侵扰他的人类,卫桉通常都是不急不恼地掀起一阵狂风,黑风阵阵,把人都吹散了,他也在黑风之中优哉游哉地游走了。 那个时候,在卫桉眼中,人们是渺小的。他们为了柴米油盐,为了生计到处奔波,卫桉看着他们,只觉得他们活得疲累,而且只是一个眨眼,人们全都老去了。 白锻也将在这样短暂的时光里突然老去,在卫桉还没有察觉到时光流逝的时候,她就将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被她不爱的丈夫方东恩、儿子女儿甚至孙子孙女们围绕着,她年岁渐长,会忘记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也忘记那头陪伴在她身边的龙。到了那个时候,卫桉就该离开了。 想到这里,卫桉觉得索然无味。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过莫名其妙,白锻匆匆忙忙地合上了书,满脸惊疑:“怎么了,难道你已经被我父亲发现了吗?” “不是的,”卫桉叹了口气,他想晃一晃尾巴表达此刻他无奈的心情,奈何他现在是个人形,“我只是觉得人的寿命真的好短。” “一百岁,也还好吧。”白锻有些诧异,“你就因为这个伤悲春秋吗?” 卫桉摇头:“你不会理解的,龙可以活上万年。你的一生在我眼中不过须臾之间。” “所以?” “我已经在想象你死去的模样了。” “这有什么好想象的。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世间寻常事。” 看吧,白锻果然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人与兽,或者说鲛人与兽之间本就是不同的,无论是外表还是内部。正是因为这种差异,白锻着迷于野兽,卫桉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她的轻描淡写忽地叫卫桉有些烦躁,他摆了摆手,说:“当我没说过吧,牛头不对马嘴。” 白锻被他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追问,可卫桉已经翩然离去了,门一开,他消失在午后的太阳里。 守在门外的侍女们正屏气凝神、低眉顺目地站着,自从被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问过话,她们生怕公主哪天就秋后算账了,虽说公主几乎不曾对她们发过脾气,皇权在上这些事儿也不是她们能闭嘴不谈的,但自古以来,公主教训下人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情,说不定哪天白锻就生气了呢。因此侍女们这两天都低着脑袋,谨小慎微。不想这会儿卫桉居然从公主房间里闯了出来,他冷冰冰地扫了侍女们一眼,就匆匆离去了。侍女们俱是一惊,心道许是白锻殿下与卫桉起了争执吧,换成平常的时候,卫桉对这些侍女们都是彬彬有礼的,偶尔还会和她们聊上几句。 侍女们瞧了瞧公主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卫桉远去的背影,都忍不住在心里猜疑了起来。 自从卫桉突然出现在公主府——他的确是“突然”出现的。某一天,就在公主病倒之后不久的一天,一位陌生男人出现在公主府庭院里,他跟在公主身后,推着公主的轮椅,又带着她在白桦林前边的空地上转悠,两人有说有笑。当时公主府内的诸位大太监、嬷嬷与侍女们都是吃惊不已,趁着公主回房间,连忙问她此人何许人也。公主说他是她的客人,嬷嬷再追问她,她便不耐烦了起来。 卫桉是怎么来到公主府的?无人知晓,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候来到公主身边的。大太监与嬷嬷们俱是又惊又怕,然而卫桉与公主白锻姿态亲昵,他们又插不上话。又过了几天,白锻的病渐渐好了,两人愈发亲密无间了起来。卫桉对其他人说,他是乐师,受了公主的邀请而来。然而谁也没有见过卫桉弹琴唱歌,他真是个乐师吗?谁也不能确定。 来路不明的乐师讨了公主欢心,做了公主的男宠,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可他分明身上带着诸多疑点,这就奇怪了。这件怪事自然在皇帝跟前大太监来到公主府上时,在侍女与嬷嬷们的口述中被带回了皇宫之中。 卫桉这个名字也在皇帝与皇后的口中被念叨了许多次,皇帝多疑,揣度这位乐师时也是如此,他甚至差点下令叫乐师卫桉来到宫中,让他瞧一瞧,说不定这个不明不白的男人带着什么阴谋。 这种想法又被皇后否决了,皇后有自己的私心,她怀疑卫桉可能也是个鲛人,或者卫桉知道公主是一位鲛人,毕竟他们十分亲密,万一拷问了几下,这个秘密被捅到皇帝跟前,她们母女二人又该何去何从?因此她说服了皇帝,认为那不过就是个男宠,为了白锻的名声勿要大声张扬。 卫桉并不知道今次白锻入宫之行中的弯弯绕绕。他这厢从白锻正院里头出来,又踱步到了东苑。眼下天气渐寒,南方入了冬,天是又湿又冷的,好在龙常年潜伏在冰冷的深海之中,化成人形倒也不至于畏寒。 东苑是公主府的东边院落,平常是没有人住着的。事实上公主府内大部分院落都是空着的,当初修筑公主府时,皇帝很是大方,然而最后住进去的,名义上的主人只有公主一个,大概等到她以后成亲生子,这些院落才会陆续有小孩儿入住。眼下,东苑之地成了待客的地方——本来卫桉也理应住在这里,但他到底是一条龙,只要有个鱼缸或者池塘就够了,倒不至于需要这么大的地方住着。 东苑目前住了两个鲛人女。一个年纪大一些,一个大概还还不到十四岁,按鲛人的算法也是未及笄。 卫桉对鲛人的印象停留在北海之中,鲛人们数量颇多,常年生活在浅层的海面上。龙栖息在深海里,冰川下,轻易不浮到海面,而鲛人极少潜入深海,因而虽然两者生活于同一片海域之中,相遇的机会却是少之又少。 他站在东苑的院门之前,眼前漆红的大门紧紧闭合着。只有门前一位老太监正拿着把扫帚扫着地,东苑院内种了一棵很大的槐树,现下入了冬,叶子扑朔扑朔地往下掉,老太监不急不忙,悠闲地摆动扫帚,直到他看见在台阶上伫着的男人,才连忙紧了紧脸上散漫的表情。 太监弯了腰,眯了眯眼睛,大约是眼睛不太好:“这位公子是……?” “我叫卫桉。”卫桉如此回答。 “噢,卫公子,”卫桉在公主府上大名鼎鼎,这位太监一下子就晓得他是谁了,于是恭敬道,“您来这儿是为了——为了见鲛女子吗?” 白锻下了命令,以客人礼仪对待这两位远道而来的鲛人女子,因此掌管东苑的太监侍女们也不敢怠慢于她们。由于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大家都称呼她们为鲛女子。她们自从在东苑住下,白锻也颇为关心,虽然她不见鲛人们,但私下里要求东苑太监们定期汇报鲛人们的情况。除了一日三餐和衣物,白锻又为她们添置了乐器,鲛人擅歌,弹弹琴也是个好消遣。 卫桉曾经警告过白锻少理这些事,也许是他的想法太极端了的缘故。现在看来,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鲛人们来到公主府,倒也相安无事,风平浪静。 “我没打算见她们。”卫桉说着,抬起脚就要走。 卫桉闲来无事时,除了看书,也就是在公主府上到处逛逛。公主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除了房屋的部分,外边还有一整片白桦林,据说是皇帝特地划给大公主的嫁妆之一。公主喜欢野兽,寻常无事时便到白桦林里转转,卫桉有时候也和她去那边散散步,不过白桦林里除了他这头龙,别的什么也没有,鸟啊虫子啊,或者是一些小野兽,他是不感兴趣的。于是卫桉又转回到了公主府内,东苑是他唯一不曾好好转悠过的地方,无他,只是因为里头住了两个姑娘,他不好进去闲逛罢了。再说,他对两位鲛人也没有什么结交认识的劲头。 所以当这扇紧闭的漆红大门缓缓推开,门内走出一位婀娜的鲛人女子时,卫桉也只是瞧了一眼,留给了她一个背影。 那位鲛人女见他要走了,连忙从门扉里快步走出来,说道:“公子留步。” 说话的是年长一些的鲛女,她穿了一身素白的裙子,头上挽着高高的发髻,脂粉未施。她脸上有几分焦急,似乎有什么急事似的。 “有事吗?”卫桉停下来脚步。 “真真她近来有些不对劲,”大概是看出来卫桉语气不怎么关心,擅长察言观色的鲛女开门见山地说道,“真真……就是另一位鲛人。从海上捕来的那个。”她又补充道。 “怎么个不对劲法?”卫桉问着鲛女,却看向了门口一脸诧异的太监。 太监连连摇头:“她最近没什么事情啊,该吃吃该喝喝,没事儿还唱歌弹琴呢。” “是吗?”卫桉望了一眼东苑院门,“她怎么了?” 鲛女说得小心翼翼,她看起来端庄大方,却在这太监面前显得有些怯弱:“这位公公听不懂鲛人的语言,夜里真真是常常唱歌跳舞,可她唱的、说的,都是寻死的意思。” “她打算寻死吗?”联想到年轻鲛女的经历,卫桉倒觉得不奇怪。 大陆上栖息着很多被从海上捕捉来的鲛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有的鲛人无法接受自己沦为低等奴隶的现实,最后选择了咬舌自尽吞金自杀等等途径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若是鲛女说的话是真的,那位小鲛人可能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了。 “是的,”鲛女低下了头,搅了搅手指,目光沉重,“我同她聊过几次,她大概没有听进去吧。真真说她父亲死了……在围捕那天的海上,被捕鲛船人一枪捅死了。她说她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卫桉回忆起那天波光粼粼的海浪,潮水之中喷溅氤氲的血色浪花,原来那只拒捕死去的鲛人是真真的父亲……如此说来,这只鲛人倒是可怜了。 卫桉觉得这事儿不太好办,他问鲛女:“你告诉我这件事,是打算让我也去劝劝她吗?” 鲛女的神情非常为难与惶恐:“这事本该说与公主听,但我怕扰了公主殿下的清净。卫公子,公主从来不见我和真真……” 白锻害怕误扰了鲛人们,而鲛人又惶恐自己扰了公主清净,这两个人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卫桉无奈道:“所以你找到我了。” “我听说公子在殿下面前说得上话。”鲛女说得委婉。 卫桉笑了笑,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漆红的大门:“这种事情我做不了主,还是等我回去说与公主听吧。”说着,他拂袖而去。 他其实不在乎这两个鲛人。来时他如何冷淡,走时也是如此。 原路折返,卫桉回到了公主的宅院之中,院子里的侍女们安静极了,各自扫着门前的落叶,眼睛也不抬。他去敲白锻的房门,等了一阵,也不见有人应答。这时身旁的一位侍女才说:“殿下已经睡下了,刚刚看了一会儿书。” 卫桉听罢,推门而入。他脚步放得很轻,走到桌子边上时,趴在桌上睡觉的白锻也没有被惊醒。侍女在他背后将门悄然关上了。 卫桉看见了压在她手臂下的书,大概是一本志怪小说吧,内页上隶书大字题写了三个字:“驭龙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