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康熙一病两月有余，但对前朝诸事掌控并未减弱，随着他身体逐渐恢复，宫中一直惶惶不定的人心也终于稍微安稳下来。

书芳可以稍微松一口气，太后的身后事还在进行当中，她每日忙得脚打后脑勺，实在是没有安抚嫔妃人心的功夫了——敏若与宜妃都被困在乾清宫那段日子，对她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唯一算得上庆幸的就是胤礼因为早早出继而未被卷入兄弟们的争斗当中，虽然因太后身后事，他与成舟今年开春还留在京中并未出京，但也没沾染麻烦上身。

塞外新稻是大事，开了春，康熙便打发安儿和老九走了——无论是公事公办，还是因去年紧要关头安儿与九阿哥的表现还算令他满意，总算这两个孩子是从京中这一潭浑水里又抽身出去了。

舒窈月份渐高、身子渐重，火器工坊的研究事宜大头逐渐都落到了芽芽身上。

虽然跟着舒窈的年头不算很长，但芽芽的天赋绝对是毋庸置疑的。在拼本事的地方，有本事自然就能服人。

如今康熙的心神都在紧要事上，分不出太多注意给舒窈那边，因记得她月份高了关心了两句，知道芽芽得力，工坊的进展并未耽误，口头夸奖了芽芽一番，再未多问。

因身体有恙，宫中又有太后崩逝的伤心事，稍微能够挪动自如后，康熙便移驾畅春园休养。

如今情况特殊，敏若便是想偷懒也偷不成，只能随驾去了。

阿娜日那边也不遑多让。去年服侍太后归了西，阿娜日身先士卒在宁寿宫日夜不离，她宫里的人自然也不可能清闲。今年阿娜日又病了，她身边的人个个提心吊胆，小心服侍。

出了气，书芳又叹了口气，道：“传太医来瞧瞧，开个方子，你老老实实地吃段时日好不好？”

“悲痛伤情难免伤身，寝食不续则伤元气。”敏若可比黛澜经验老道多了，往旁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抬眼看阿娜日，淡淡道：“自己作的。您心里有数吧？”

一来论夺嫡的水平，人家好歹是一代冠军，哪怕如今尚未登位，也一定是胜过她的；二来……她替人家操心，真的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这么多年她嬉笑玩闹不理俗事活得“好不正经”，然而真正理起事来，竟也颇为稳重妥帖，从头到尾半点疏漏也无。

康熙如今心理矛盾，一方面是江山要后继有人，一方面则恨透了儿子们的野心与“德不配位”，四阿哥这会蛰伏起来，倒也免于惹他的眼了。

论理，兄弟倒了一群，四阿哥是很有优势的，这会应该受到康熙的重用了。但他坚持走低调路线，没乍然冒头。

兰杜怕她触景伤情，想吩咐人将这两缸莲花、金鱼都抬走，被敏若否决了。

再见面时已是四月，奉太后灵柩入了东陵，敏若与书芳怕阿娜日一口心气散了，倘或病了独在宫中不方便，便连连去信，想法子把阿娜日也弄到园子里来了。

但凡是见过去年太后病重时、崩逝后，阿娜日那魂不守舍的模样的人，这会对阿娜日的状态其实心里都有数。

“就放着吧，在这小院里开了这么多年了，没有它们，我还会有些不习惯呢。”

黛澜收回手，正色道：“岁月还长，没有这样祸害自己身子的道理。”

康熙的身体说是痊愈了，其实只是比最严重时有所好转，他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这一点已是肯定的，虽然御医不敢对康熙明说，但他自己心中也有数。

唯一可称庆幸的就是阿娜日与宫中其他嫔妃打交道不多，所以病了后对外说需要静养，便没多少人登门来探病，多数都是送上礼物而已。

阿娜日讪讪一笑，黛澜搭上了她的脉，人都道久病成医，黛澜本身又有耐心钻研，稍微探一探阿娜日的脉还是能做到的。

太后几乎是阿娜日在宫中最后的倚靠与亲人了，她崩逝对阿娜日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她们一定要将阿娜日接来，就是怕她独自在宫中，病了她们也使不上劲。

阿娜日道：“你们就放心吧！我还没有现在就回归长生天怀抱的打算。”

去年那一遭本是为了试探儿子们，结果说不上究竟合不合他的心，失望有之，但也有些庆幸——好歹还是有几个消停儿子的。

阿娜日见她们两个都去了，还扬眉笑，道：“能劳动二位，我可真是无上荣幸啊。”

安好且忙，说明乌雅殊兰近来很安分。

书芳的担心没错，送太后出了殡，被接到园子里，那一口硬撑着的心气散了，阿娜日便倒下了。

今年花开得还如往年一般娇艳，敏若却没有欣赏的心思。

阿娜日又讪讪一笑，书芳气得往她身上拍了两下。

这一病便是一个夏天。

至于日后的路怎么走，敏若并不为四阿哥操心。

敏若坐在葡萄架下拆南边来的书信，瑞初的信中都是家常话——不然她也不会这会在院子里就拆开看，信中并没有多少提及蓁蓁的地方，只简单说了一句“五姐安好”，并表明蓁蓁近来忙于书院事务。

敏若也是——她是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棵树，就扎根在园子里每日躺着久久不动弹的，何况京中四月炎天暑热，让她出门更是难上加难。

敏若则总是坐在一旁的藤椅上静静地翻书，偶尔抬眼，笑着看一眼花，也看一眼猫。

黛澜摸脉摸了半晌，面色沉了下去，书芳一下提起心，忙问：“怎么了？”

书芳戏称，这一两年里，太医院大概是整个皇宫最繁忙的部门了。

小院缸里的莲花又开了，往年这个时候，踏雪总是巴巴地跃几子，然后将两只前爪搭在缸沿看里边的花。

敏若注视她良久，低声道：“我为你谋了后路，你好端端地珍重自己，好不好？”

“你脸色若能好看些，我听了这句话没准还能笑一笑。”敏若打量着阿娜日，几个月不见，比起去岁冬日，阿娜日肉眼可见地又消瘦许多，大约是这几个月折腾得，面带病色，精神头也不大好。

她的小院便没热闹起来，她身边的人也没领到额外的活计，只敏若、书芳与黛澜常来探望小坐，日子还算安静。

阿娜日留在宫中守着，太后灵柩尚未入东陵，一是礼法规矩没走完，二是等钦天监选出好日子给康熙圈定，如今宫中奉灵之事便由阿娜日主持。

大片大片的葡萄藤在炎炎夏日中为人构造出一片阴凉地，今年藤上还是结了不少果子，不过再没有嘴欠的小猫去偷吃果子又龇牙咧嘴地跑回来了。

这句话入耳，阿娜日猛地一怔，定定看着她，半晌，方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道：“你放心。”

天气转热后黛澜便常日闭门，阿娜日初到那日她难得出门，登门探望。

于是这两口缸又被留在庭院里，不过敏若闲坐的地方从莲花缸旁挪到了葡萄架下。

阿娜日总算提起两分正色，认真地看了她们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而瑞初则是一如既往的忙上加忙，哪怕不能将暗地里的事务写在信中，光是今年她为了彻底铲除旁人在江南的手脚而弄出的动静，也足够她在明面上忙好一阵了。

敏若稍微叮嘱她注意饮食作息，不过这些瑞初身边的人也会留心。相隔千里，多少关怀都无用，能落在纸上的，唯有敏若分享的一点京中的生活。

小院里的石榴花开了又落了；芽芽做出一点小成就，欢喜得很，美滋滋地来向她展示；舒窈在石榴花开的季节平安产下一个小女孩，生出来时不轻不重，皱巴巴的小娃娃，皮肤红彤彤的，长大一点后皮肤变得白嫩，也能看出眉眼与舒窈的相似了，敏若喜欢得紧，又送出一块玉锁去……

这些家常事务写起来落在纸上，不知不觉便是一长篇，这些年敏若送给瑞初的所有书信，都被瑞初妥善收好，这些写家常事的信被收在案头，书房的主人会三五不时地取出来来回翻看，纸上的墨香都是瑞初少时嗅惯的，来自额娘的味道。

蓁蓁的信里则提及一点江南的夏景，说天气很热，泛舟郊外湖上，见莲叶接天，目之所及一片翠色，探手拂碧，美不胜收；说夏月化作平常富家夫人身份施避暑汤，还化妆去慈幼堂照顾了几天孩子，体验格外新奇。

这些事情蓁蓁在京中也是做过的，体验新奇的人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敏若对此不发表意见，也没什么感想。如果能自己做选择，乌雅殊兰会愿意抛下一切跟蓁蓁走，变成一个毫无身份、没有特别地位的人吗？

只怕不愿意。

但蓁蓁还是带她走了。在她生命最后的两年里，她会被蓁蓁带在身边，心智从懵懂重新走向成熟，只是不知还会不会走了老路。

但那些都与敏若无关了。

有瑞初在，哪怕所谓“本性难移”是真，乌雅殊兰也没有再作妖的机会了。

她仍然是个囚徒，却又获得了相对的一点自由，至于是不是真正的自由……谁说得准呢？

敏若将信纸重新折好收回信封，漫不经心地想——毕竟真正的自由，在心里，而不在身上啊。

大抵是康熙大清洗的动作吓到了一部分人，这一年里朝中还算安静，只有二月里又跳出的一个请复立废太子的大臣为枯燥的前朝后宫增添了一些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