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完了,老板肯定是跑路了!这人太过分了,脚底抹油跑了个快,我居然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周聪玲在办公室里无声无息地大吵大闹,写着字的平板电脑屏幕在每一个人面前挥来挥去——郑瞳看不见,坐在她对面的邓玲就向她描述着这个场景,“周聪玲又抽风了,她正在用平板展示自己想出来的地狱笑话——老板跑得快,快的脚底抹油。”
一群年轻残疾人凑在一起开个公司,别的好处有什么暂且不提。大家一起说笑的兴致正经高的一塌糊涂。尤其是涉及自己和别人伤残的地狱笑话,那更是聊的开心热切。
说起来有些好笑,作为残障人士,他们遇到的最大的不适其实是“说笑”。不知何时,这个世界似乎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达成了共识——和残障人士说话时务必严肃正经,切不可有任何嬉笑怒骂玩笑之举。
而途旅策划的五名成员则有一些不同的看法,诚然,别人的态度是人家的事情。但……作为年轻人,说说笑笑本来就是甚至在他们心底里最本能的喜好。
于是,关上门来搞个地狱笑话连喷就成了非常自然且正常的发展趋势。
郑瞳拿出手机,把手机平放到耳边写写画画后,完成了一段地狱笑话的创作,“我昨天晚上在海岸城后面看见老板跑路,恭舟想去拦他,结果胳膊都撞飞了。”
无辜被CUE到的张恭舟换好了饮水机的空桶,拧着眉头说道,“还开玩笑,当心等会玲姐从厕所出来挨个踹你们的屁股!”
邓玲开着轮椅正好进办公室,听见这么个内容瞬间就明白现在正在进行的是“地狱笑话”时间,她翻了个白眼嘟囔道,“踢屁股是为了提醒别人注意,这招在咱们公司行不通——周聪玲又听不见。”
大家纷纷展示了一遍自己作为撒旦纹身的价值后,办公室里的气氛稍微稳定了一点。周聪玲向邓玲提问道,【玲姐,真的不用问问老板?】
“我发了短信。”邓玲一摊手,遥控着自己的轮椅往后一缩,“等了两个小时了,王总都没回我。”
“会不会是睡过头了?”张恭舟不确定道,“毕竟今天早上阴天,感觉很好睡的样子。”
郑瞳摇头道,“王总平时是带智能手环的,只要有闹铃就肯定不会漏——我觉得可能是有事儿耽搁了。”
大家才闲聊了几句,光明正大的摸鱼时光就被客户的咨询无情斩断。今天的业务量还不少,看起来可能要加班。
在场四人都知道,昨天是王燎挡住了绝大多数的咨询骚扰。虽说互联网没有记忆力,但那些闲人们的记忆力明显不算很差——从开始咨询业务后,今天差不多有一半的消息都是谩骂和阴阳怪气。
剩下的一小半一开始也是骂人的。不过他们在收到了王燎编辑并且自动发送的解释后态度转变,甚至开始对公司业务有了一些兴趣。
总体来说,喜忧参半。虽然业务咨询的数量增加了不少,但是目前也都还只是意向,真正的成交额并没有增加太多。
上午时间刚刚过半,途旅策划的办公区域已经忙的没有人说话了——到处都是键盘在响,偶尔的人声来自于郑瞳。她正在接听电话,用盲文打字机记录自己听到的重要内容,并且偶尔追问一些重要的细节。
天然的全盲视障人士其实并不适合做电话接听的工作,至少不适合做“求助”类的咨询任务。和普通人不同,先天的全盲视障人士对于很多名词的理解,是和这些名词所代表的形状、触感甚至气味绑定在一起的。
当客户打电话来询问“这个不锈钢的买票机怎么用”的时候,接电话的全盲视障员工很有可能压根不知道对方在讲什么——买票机不应该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屏幕吗?不锈钢是什么?
同样是全盲的郑瞳能够胜任这样的工作,全靠平时下的苦工。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好不容易接完了电话,郑瞳小心翼翼地伸了个懒腰。半个月以前,接完了电话的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在墙上撞伤了无名指。现在只要在办公室里伸懒腰,她都会小心翼翼的。
“还是再去联系一下王总吧?”她凭借着轮椅的电机运转声扭头“看”向了邓玲,“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公司里,残障人士被隐隐约约地分为了两个大“阵营”。王燎、邓玲和张恭舟是肢体残疾,相对来说走的更近一点。郑瞳和周聪玲则关系更亲密一点——虽然她们两个甚至无法直接交流。
“我倒是有王总父母的电话。”邓玲有些犹豫,她抬起手机然后又放下了胳膊,“现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是不是也不太合适啊?老板没来公司,这也挺正常的吧?又不是碰到了什么必须要老板来处理的业务……”
门口传来了一个有些困惑的声音,“这个公司,还有只有我能处理的业务呢?”
坐在手动传统轮椅上的王燎出现在了门口,他双手撑着毫无知觉的大腿,满头大汗地隔着门问道,“什么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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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燎还是决定来上班,他坚持认为,待在家里实在是有些浪费时间,还不如来这里吹吹空调搞搞钱。
当然,这是他的主观认定。这个认定背后是否存在有某些隐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更深念头……王燎自己也说不好。
看到王燎来了,最兴奋的竟然是周聪玲。她甩着自己头上的粉色双马尾,悄悄地喧闹着【老板老板,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怎么换了普通轮椅?是不是你去深南大道上飙轮椅,被交警给罚了?】
也难为她短时间内写了这么多字。
“那倒不至于。”王燎抽了抽嘴角,去深南大道上飙轮椅的段子他讲了半年多,简直快成了他人设的一部分。结果突然段子“成真”,他还有点不适应,“就是泡了水,现在正在修——要是修不好不行就再买一个。”
真正高级的谎言还得是王燎这种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可就是不告诉你事实真相。
眼看老板也回来了,大家的担忧情绪自然就消散了。周聪玲特意凑过来强调道,“老板,我们都觉得你不可能跑路的!”
苦笑着轰走了周聪玲,王燎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前。打开电脑,登录小程序后台,劈头盖脸的骂街私信扑面而来。已经有了处理经验,王燎的心态平衡了很多。几个骂的比较脏,言辞比较理解的选手被王燎挑了出来,然后拉黑禁言投诉走了一波。我开门做生意,你上门来在客厅里拉屎,这种行径是可忍孰不可忍,那当然是要出重拳回击的。
从上午十点半一直干到十二点整,点禁言投诉点到手软的王燎却没有任何“解气了,爽”的感觉。反倒是删除留言的时候,那些个污言秽语直冲眼球,想挡都挡不住。
再怎么不把这些留言私信当回事,王燎还是会感觉生气。而且是越来越气,越想越气。
中午吃饭的时候,王燎特意叫住了邓玲,又询问了一遍她的情况。虽然嘴上说着自己没事,但王燎一眼就看到了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手机屏幕冲上,过一会屏幕就得亮一下。
“你这两天肯定会压力比较大。”王燎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如果需要休息,你直接跟我说一声——三天五天的都行,反正假期你看着休。要是觉得需要去心理咨询,公司给你报销相关费用。”
王燎叹了口气,他对着邓玲强调道,“心理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为了工作把自己精神干出问题实在是不值当。”
虽然王燎这么强调,但看得出来邓玲也没听进去几句。王燎只能无奈地停止了毫无成效的安抚,转而找张恭舟交流看法。
“上网这点事儿,断网就能好九成。”面对王燎的提问,张恭舟用非常没有营养的轱辘话搪塞道,“要不然让邓姐先从现在的岗位上脱离出来?”
“她的个人信息都被放到网上了,不知道得有多少人给她打骚扰电话。”王燎翻着白眼反问道,“你这办法一点营养都没有。”
向平台投诉要求撤下视频的手段王燎早就用了,平台也确实早就撤下了这两个把个人信息公布于众的明显违规视频。但是损害已经造成,王燎和邓玲两个人的身份证号,照片住址乃至于邮箱和手机号码全都被贴到了网上。
总有些闲人愿意截图,然后到处乱贴。王燎的手机上半天已经收到了上百条短信,从网贷注册验证码到提醒“请勿重复登记器官捐献”的消息,什么类型的都有。
王燎有罗宾,在面对这样的骚扰时,他心里的底气爆棚到简直堪称“大湾区求败”。他心里清楚,要是有什么超出底线的情况发生,自己总是有立竿见影的反制手段。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说的就是王燎现在的心态。
但很显然,邓玲不可能有罗宾或者猫女或者其他的什么反网络暴力AI。她的压力要比王燎严重上几十上百倍。
王燎要找的是一个能够让邓玲放松下来,不再担心骚扰的办法。毕竟她被骚扰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工作,如果邓玲真憋出点什么毛病来,这肯定是公司的责任。
员工已经残疾了,能找一个普通的工作很艰难了。再被整出点精神疾病,那可真是把人生都搭上去了。
一个工作而已,真的犯不着这么拼命。
张恭舟大概是在网络上面吃过什么亏,他的回应滑不留手,很明显并不打算出主意帮忙。王燎也懒得和他计较——在这种领域,张恭舟的作用还不如周聪玲。至少那个姑娘在网上找人捉对厮杀对线的时候,战斗力强的离谱。
说起那个安静同时又吵吵闹闹的小姑娘,王燎心里有一万句槽要吐,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始说——毕竟人家也听不见。
聋人写字有个特色,他们使用书面文字的时候,非常容易前言不搭后语,而且毫无转圜,直来直去。
面试的时候,王燎连续划掉了十几名前来试工的听障人士,就是因为他们连个“请”都不打,对亲自饰演客户的王燎施以:“你干什么”“什么要策划?”“不知道”“干什么”“你想什么”之类的语言暴力。
反正来面试的听障人士打出来的字,就都是那种“明明每个字都很正常,但是读起来就是让人生气”的组合方式。
这就显得能说个“请”并且能够灵活正确使用逗号、句号、感叹号的周聪玲格外优秀。
等录取了之后,王燎才知道了周聪玲如此沙擅长打字的原因——周聪玲喜欢玩英雄联盟,但是水平相对比较有限。和网上的祖安老哥排位被坑了之后,不写小作文开喷实在是……念头不通达。
四年间至少两千场排位打完,周聪玲还是白银五。但论起打字噎人,她至少是个大师段位。
等会,和人对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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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猜的很准。】罗宾的回答有些迟缓,面对陆沉的问题,它先是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道,【周聪玲女士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在和人争执——截止到两分钟前,一共有二十一人和她激烈地交换了意见。】
这词儿倒是用的挺好。王燎翻了个白眼,还“激烈地交换意见”,你直接说对骂不就行了?
虽然觉得和网民对喷不是什么好事,但王燎却没办法去劝一劝那个给自己染个粉红头发的祖安双马尾。
怎么张这个嘴呢?我让我的AI助手查了一下你的发言记录,发现你和好多网友对喷。为了让工作不受影响,你以后不要在网上瞎逼逼了。
这话说出来容易挨打,而且得是被人按着脑袋使劲踹两条腿的那种。
没有一个能信赖的倾诉对象,王燎觉得心里有点发堵。
不能直接干预,那就只能先做个准备了。王燎对罗宾下达了指示,“统计并且搜集和周聪玲对骂的人,尤其注意那些有可能把对骂升级为更危险的网络暴力的家伙。”
【提前搜集这些目标的资料并不足以预防网络暴力事件的发生。】罗宾对王燎的指示提出了异议,【网络暴力事件对当事人以及施暴者都是严重的伤害,反应速度再快也无法避免伤害。】
“那你有什么好建议?”王燎皱眉问道,“总不能搞个黑客行动,让那些骂了邓玲和周聪玲的人全都上不了网吧?”
【本机并不建议对预备犯罪进行打击——常规手段无法对预备犯罪进行处理。】一个个从黑色屏幕里浮现出的字符,在王燎读来却像是魔鬼的低语,【与其做足准备,等到犯罪行为出现再加以处置,不妨尝试提前威慑,彻底打消这些个体网络暴力的念头。】
听上去很美好,但是要怎么实施呢?
王燎的困惑换来的答案更加……抽象。罗宾是这么说的,【以各种方式,向这些人群传达威慑内容。】
说了等于白说。
“能有用么?”王燎此时确实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邓玲的情况不太好,周聪玲要是也和邓玲一样被骂崩了,那整个公司的经营能力就得打个问号——总不能全靠只剩下一条胳膊的张恭舟和自己撑着。
哪怕是为了这家初创的小微企业的命运,他也得想办法干预一下。
【肯定比收集资料,只做储备不予预防强。】罗宾信誓旦旦地回答道,【加强反对网络暴力的宣传效果更好。】
在罗宾的反复劝说下,王燎同意了它的提议。反正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罗宾的处理都还挺有作用,至少今天那个小胖是没敢再打电话过来骂街。
既然有用,那就试试看呗——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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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双是个刚刚入职不久的大学生,作为刚刚找到人生中第一份工作的年轻人,她拥有着和其他同龄人一样的特质——贫穷。
在三线城市的私营公司里任职,头三个月还是月薪只有2000块的实习期,王双的贫穷惊天动地。她和自己的熟人共同租着一间两居室,为了那个十二平米大的卧室,王双每个月都得拿出800块来交房租。
剩下的1200块要支付衣食住行水电话费之类的开销,王双现在的状态甚至不是一个“月光”就能形容的。工资刚到手,就要先还给这个呗那个宝之类的信用消费平台。等本月借款全都还上之后,她还得重新用这些信用平台来支付消费费用。
这种日子的压力极大。王双几乎已经没有了长期规划的能力和经历,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基本就是以出账周期为单位的无限循环。以月为单位,只要能顺利坚持到下个月的发薪日,就算是阿弥陀佛。
经济高度紧张的情况下,王双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满足自己精神上的需求。听音乐动不动就要会员,看视频就得先看七八十秒的广告……她和很多其他同年龄的年轻人一样,只能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到短视频平台上去。在一个又一个十秒,二十秒的简短视频中,汲取着自己无力支付,以及并不太需要的简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