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牵牛不禁产生了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眼前的家伙已经意识到自己绝不会让彼此共同陷入毁灭的结局,所以才能这样凛然。
想到这里的牵牛侧过了头,望向了液态太阳的最深处,慌乱地说道:
“随我走吧。”
“我是你们的俘虏,我会跟你们走的。”
太空服最后的纤维落在了茫茫远处。不定型迈着坚定的昂扬的步子,在向前。
不知道为什么,牵牛从李明都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高兴劲儿。
他疑惑地问道:
“你想做什么?”
这个来自历史的怪人说:
“在知道人类和不定型的一切以前,我不会做什么的。”
一古一新的两个不定型再不说话了。它们在凝滞的时间中开始往也液态太阳的最深处涌去。
在这个时候,整个液态太阳四面八方都已经变得一片漆黑。它现在还是什么样的形状,哪些传递了光的元件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都已经是无人知晓的事情。
只有极深处,还亮着一点奇妙的光华。
光从四个彼此垂直的方向向外倾泻。
如果是原来结构还在正常运行的时候,它们应该是会呈现出散逸状,变成了扇形、然后是圆形的一整片。但到了现在,它们在残余的物质中呈出是一种奇异的波浪形、曲线形、扁弧形以及漩涡形。
它们的中心的是整个液态太阳的固态内核,所有光辉的来处。
前来的两个不定型,就像是鲑鱼在逆流而上,追着太阳的光。
内核在更早以前就已经打开了。一半的不定型通过光速飞船撤离,而另一半则就是从这里逃走。
人类引以为豪的星桥技术是少数能做到反常物理、拟似超光速通信的手段。
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也只能将其用于通信。
只因为在星桥之中存在的时空间的歪曲,会作用于物质的最深处。那是量子引力学说所预言的非连续时空,在变成另一种形状后,会使得内在物质的形状同样发生改变。不论如何进行稳定,越是精细的结构就越是容易受到影响,结果就是在分子的层面上发生局部的、微小部分的“变形”和“散架”。
然而定形,不论是生物,还是机器,其原本的精细的思维结构都不允许任何一个部分的破坏。一旦破坏就意味着一部分功能的缺失,和整体的彻底易形。
但不定形的思维结构却与之具有差异性,它的神经微管纵使切掉一半,剩下的仍能发育成一个完全的整体,纵使出现了大量无序的坏点,但整体本身到底并未毁灭或彻底易形,基本能维持“活着”和“自我”。
迄今为止,已经有不计其数的定形改造了自身的形态,从而获得了穿越星桥的能力。不定形的中央认同也就因此壮大。
而知道其中奥妙的定形也就变得稀少、且谨慎。
从近处来看,光反倒消失不见了。整体的装置酷似光滑的晶面,它所制造的场钳制住了内部的星桥。
原本周身光明,如今却在变得越来越暗。
在李明都的眼前,像是一扇灰扑扑的大门。
星际的流浪行星没有一个真正的能量来源。
然而星桥却提供了这个可能。
它就像排水管一样源源不断的从另一端向这里倾斜着能量。来自桥另一边的质量同样产生了大质量天体应有的许多反应,就像是真的有一颗恒星存在于此。
于是人类也把这种反常的看不见的质量叫做暗物质。
液态太阳已经停止了能量的传输。用来倾泻能量的管道正在被扼止。但自然聚变的火焰仍在世界的另一侧熊熊燃烧着,释放着好比无穷的光热。
不定型笨拙地向前走去。而大门的后面,令人毛骨悚然的高温、窒息般的毁灭把门堵住了。但它没有停止,它甚至好像在用力地推门,它想要从星桥中出来。但另一边的不定型世界正在用力地束缚着它。正因为长期的束缚,它才变得更加狂暴。
“星桥……”
忽然升高的温度让李明都感到了窒息。
他看向牵牛,牵牛却避着目光,不想看他。它说:
“但在那之前,必须要把你身体里的那块取出。”
最后的液态太阳承担了这一功能,迫使李明都的不定型身舒展了自己身躯。那一小片造成异常波动的镜子也就这样第一次地出现在这个时代的生灵的视野中。
牵牛第一次发出了惊诧的问:
“这到底是什么?”
没有厚度、却有边界。有其边界,却又不像是独立的,而像是在一张纸上被戳奇来的突起。它的整体是世界的一部分,本该不存在,却被赋予了特定的用途,紧紧贴在物质的表面。无形无相的纠缠,倒映出了一片怪诞的风景,于是变得独立。
但不论这是什么,牵牛都识别出了,它具备曲率的性质,像是时空间的纠缠,是遵循另一种几何的产物,并且是破缺的。
换而言之,不能任由它一同穿过不定型的星桥。
液态太阳轻轻地推离了这块碎片,于是碎片就像是它其他的同类一样从边缘的部分开始崩溃,逐渐融入到现有宇宙的基底之中。
“茧……”
李明都只远远地看到了最后一眼。
牵牛、整个液态太阳最后残余的力量已经推着他以及牵牛一起奔入星桥。
液态太阳开始自行崩溃,整个空心世界彻底滑落深渊。
视界的构造已经完成。制造了这一切的填冥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千光年外的尘埃留下了它们经过的痕迹。行星本身的成像没有变化。留在这里的只剩下了一个引力的井,一个在视界上无限坠落的光、声、引力波以及其他一切的影子。
而其最核心的部分,液态太阳变成了彻底的黑体。同样,也变成了唯一无法识别的地方。
穿越星门的瞬间,动物走得能比自己反射的光更快。
李明都回头的时候,果不其然,跟随牵牛的目光,在逐渐弯曲的光景中看到了过去,看到了正要降临到空心世界的过海号,甚至看到了过海号隐蔽的舷窗下,生活着的自己,思量着的本巴那钦,还有沉眠着的其他所有的逃犯。
“为什么?”
牵牛当然知道他的问,没有一个不在见到这一切时会不那样问。
“因为信息是存在的。只是被禁锢在一个三维的封闭的不透光的物体中。但在弯曲的视界里,所谓的封闭其实是不封闭的。”
过海号飞得是如此缓慢,明明已经在减速,距离前方的星球却好像永无止境。但在它的背后,层叠的是逃犯们走下大地。在它后头的后头是李明都跟随牵牛向前走去。层叠的色彩在停滞不变的时间中显得格外沉重。所有的瞬间彼此相连变成了模糊的一整块儿。
但随着他们的远离,内层的光逐渐追不上星桥的速度,开始一层层消失。只一眨眼,就像是幻觉一样全部消失了。眼前留下的仅仅只是一颗星星。
“在外面静止不动,在内却已经沧海桑田。”
牵牛说:
“如果我们不逃离入射视界,那么只须在里面多待一会儿,你就可以看到宇宙是如何终结,然后因为引力过度的拉伸而彻底消灭。这只会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有幸见到宇宙终结的不定型,到了现在,已经不计其数。你和我在其中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
星桥引起的时空畸变已经用更远处的光景掩盖了近处的光景,一侧是无限的红移量,另一侧是无限的蓝移量,它们遮蔽了动物所能见到的一切。
两个不定型开始下坠。当坠感消失的时候,李明都却感觉自己还在原地。
眼前仍然是那道灰扑扑的大门。
一扇不透光的晶面。
但李明都确定这里已经是星桥的另一端。他们的落处同样看上去像是晶面,同样是……灰扑扑的大门。
这种平静只维持了一刹那。在突然间,就好像是有东西在门后面推。一种巨大的可怕的非人的力量在使劲地推门。晶面闪烁了下,不定型在束缚它。晶面又闪烁了一下,不定型确认撤退作业已经完成。晶面第三次闪烁了下,不定型的世界放弃了控制。
晶面第四次闪烁了一下,然后就在他的面前透出可怕的蓝光。
当蓝色的光焰越来越盛,照亮四周,海洋,无限庞大的海洋,从四面八方开始奔流。它的可怕的热的具体的几乎固态的像是奔腾不息的大川洪流从门的两侧曲折流行的时候,李明都忽然想明白自己现在是在哪里,星桥起到了什么作用,它向空心世界传递的热源又究竟是什么。
他们是在一颗蓝超巨星里。
至于那种看似透明的材料也就不可能是任何实在的重子物质,而是被精心设计过的导流场,具备着与视界相似的原理。
他有无数关于人类和不定型的话想问。
但牵牛却什么都不说地就往前走,李明都勉强跟在后头。但在他偶尔停下来的瞬间,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在不停向后的时候,他意识到他们的走只是在一艘飞船里的走。飞船本身也在飞行。
他们身处在导流场的逆流管中,逆流管正在被场弹出内部,这个速度接近十分之一光速。
气体的海洋始终在熊熊燃烧,蓝热的巨川在缓缓流淌,里面到处都是像是泡沫的结构不停在生成、激流、破裂、毁灭,每一颗泡沫都比地球更加庞大。周遭的光景让李明都回忆起曾经的昭阳簇。
当蓝色变得暗淡,可怕的白热的阳光照耀在他们的身上时,他们才算是脱离了那无限庞大的天体。而他们飞过的距离已经比地球拥有的那颗太阳的直径更长上数倍。
天空变得微暗,接着,数百万颗强大的太阳同时撒下了能刺痛眼睛的明亮。
天上到处都是恒星,到处都是那些年轻的、强大的巨星。均匀分布的百万的星星,照亮了每一个夜晚、照亮了每一片天空。如果地球放在这里,哪怕去掉蓝超巨星,它表面所能接受的光度也将远远超过太阳所能带来的所谓的“白昼”。
只是因为没有大气,所以阳光无法散射,因此,黑暗仍然是群星之下永恒的背景。
这里是银河系与仙女系的交界地带。
仙女牵引了银河系的星流,和银河牵引的仙女的星流彼此交界,巨量星际气体的密集促使了好比星系诞生之初的盘,刺激了新恒星的诞生。
只有一小块天空见不到任何星星,漆黑一片。
但这不是银河仙女交界的缝隙,也不是幸运的偶然恰好让这里没有恒星。
逆流管在向那里飞去。牵牛也在注视着它瑰丽的像是朝霞似的边缘。
等到近了,李明都也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那是不定型的世界所制造的戴森壳。
一小片吸收了所有阳光的曲面光帆。
整个正面吸收了全部的阳光,只有边缘才会反射光芒,变成了这个太空世界上的夕阳。
而逆流管便是在减速中靠近了曲面光帆的绕行轨道,靠近了它的侧边。从这里遥遥看去,它的背面散布着比大陆更加庞大的人造结构。至于它反射阳光的边缘原是不规则的,还在建造的。
但进入它的内部,就像是列车在夕阳下从旷野上开进了城市的车站。忽然的光辉万丈到逐步减退光芒,最后落定的时候,李明都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十三亿年前的那个地下。带着点潮湿的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周围是地底的昏暗,而前方是透明的楼梯,楼梯的尽头一扇小门,门里是闪着银色光芒的建筑。
但阶梯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他和牵牛在此。
“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去面见我们的导师吧,明都。”
牵牛说:
“如果你把自己叫做李明都的话,那么,我也会称呼你为明都。”
还是师。
只是从大师变成了导师。
他迟缓地向前,却失去了曾经那样的渴望。
但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牵牛远远地落在后面。他迈步走上了阶梯,进入了那闪着银光的建筑里,见到了又一片广阔无垠的海洋。
与空心世界的液态太阳何其相似,但里面充填的东西不再仅仅是质料,而有了真正的人格。古代的人们期望自我永恒的存在,而把能够脱离肉体的人格叫做灵魂。那么不计其数的灵魂正在这旷古的洪流中诞生与毁灭。他们把这里叫做中央。
当李明都低下头,轻轻碰触这不定形世界的水面时,仿佛一滴雨倒映出了一片大海。
到处都是气味,有风信子的气味,有栀子的气味,有百合的气味,有石楠的气味,也有牵牛的气味。这全部的气味同时蕴含于它的大脑之中,
他终于也明白为什么牵牛会把自己叫做人格了。
在逃离丹枫白凤时,本巴那钦指着保存所有人类社会死者信息的阴山说,那是为了探究所有可能存在的人类人格、也就是‘大脑’可能存在的全部形式而诞生的。
那么阴山的计划恐怕最初并非是人类所设想的,而是定形世界在见识了不定形的结合后进行的最危险的模拟。
但是抽离出人格信息,复制意识结构,保留人全部的精神活动,却否定了形体的观念,不恰恰意味着任何形态都可以了吗?
复制体可以变成本体,金属可以代替肉体,肉体也可以代替金属,至于是何种模样,用何种摸样指代自己都不再重要,万形万化,恰恰是定形世界迈向不定形世界的第一步,是定形认同的第一步的解体。
这种危险的模拟,被人类自己放弃,反倒用于限制人格复制和人格转生的功能,成为了弥留的世界,也是危险分子的监牢。
现在,李明都又想起了阿美西亚天球。
在十三亿年前,不定型的文明已经攀升到了星星的高度。它们的思考范畴绝不逊色于李明都熟悉的二十一世纪人类。
第四中央的计划已经被叫做伟大。可大师们却宣称第三中央要比第四中央更加伟大。他们还说如果第四中央的计划可以被叫做疯狂,那么第三中央也要比第四中央更加疯狂。
那么,第三中央的天球究竟是为了探索什么而设计的?
到了今天,他终于再度想起了这一一度遗忘的疑惑。
饮水的动物从水面脱离,却再已经无法忘记曾经淹没于大海的荒诞。
李明都抬起头,看到了一个探头。接触了海水的他在这时,终于明白眼前的东西也一样是一个不定型。
它正寓于这整个戴森壳的整体,做为期一年的值班工作。
人类的丹枫白凤永远是丹枫白凤。
但曲面光帆不同,上一年控制戴森壳的不是别人,正是牵牛。再前一年控制这个壳的是七八个人格组成的一个友好的集体。再前前一年是从中自然诞生出的人格,这个人格如今已被释放到其他的海洋,投身于定形与不定形间千万年不曾结束的战场。
现在的光帆说:
“牵牛已经把你的一切告诉我们了。过海号也向我们提供了它所知晓的你的经历和你的想法。李明都,你想回到地球,更准确地说,是见到无上明星,再启时间的旅程,是不是?”
到了这个时候,李明都竟然心慌意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光帆却像是没察觉似的,探头中闪着微光。
牵牛已经做出了判断。
他们只需要用利害关系来考量这一切。
它说:
“我们会帮助你做到这点的,甚至我们的帮助比你想的要更好,现在的技术已经足以控制晶簇的生长落点。但也需要你们帮我们做一件事情。一件只有你做得到的事情,一件对你也有助益的事情。”
“只有我做得到的事情——”
李明都猛地抬起头,忽然颤抖了一下。
在他同囚犯们一起逃跑后,也有个人曾经那么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为此,他在是否背叛逃犯夺取过海号离开的时候,犹豫了一次又一次。
“因为你的形式,你那弥散的分裂的形式,你可以和你的人体彼此连接,因此你做得到的事情。而我们会帮忙把你的人体从丹枫白凤的监狱里释放。作为古老历史的旅行者,你理应得到人类世界的优待。”
对了,就是这个。
为什么偏偏会是这样?
连接了不定型身的人类身不可置信地睁开自己的眼睛,凝视着上方钢铁的寰宇。丹枫白正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捷讯。
“我原本能够重建他们的价值,而你正是他们的价值所在。”
过海号逃跑了,但丹枫白凤的审查也结束了。那个可怕的大脑来到了李明都的人体面前,她说:
“现在复制品被你占据了,那么你就得承担起这个责任。我需要你做一件事情。事情成功以后,我也会许诺你做成你的愿望。因为你的形式之特殊,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去一个世界,只是去一个异类的世界而已。”
“把你看到异类世界的一切告诉我!”
“我们需要知道现今地球的防线究竟是什么。”
人啊颤抖着肩膀,两双眼睛凝视着两个世界。
他伸着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