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之后,修竹接了个电话,似乎公司有什么急事便先走了,空留下知璨一人在老屋收拾。
客厅的灯坏了,室内难免显得喑暗幽冷。她抱着靠枕,枯坐在冷冷的红木沙发上,看着一尘不染的地面发怔。家里依然弥漫着母亲的味道,是她洗澡用的沐浴液,是衣服上残留的洗衣粉味,是洗手台畔那瓶用了一半的洗手液的茉莉花味。
妈妈,带走了家里的生气。
她轻轻摩挲着油亮的沙发扶手,记得往日偶有闲暇,妈妈总会半躺着,把头靠在扶手上,看着电视里的喜怒哀乐。知璨抬头四顾,家里的每一件东西仿佛已经在它该在的地方,她不知道该收拾什么,更不明白该带走什么。
“叩叩叩。”
也许是来吊唁的邻里。
知璨叹了口气,爬起去开门。
“打扰了老师,我打您电话打不通,所以……知璨?”
来人正鞠着躬,抬头见着她,愣了愣。
“念……”知璨顿了顿,“苏念榆?”
他逆着走廊外的夕光,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笑着说:“老师说你不住在这儿了,我还以为今天看不到你了。”他手上提着水果、鲜花和一些包装精美的营养品,“老师在吗,我之前就说要来拜访她,结果没想到回国以后手续繁琐,拖到今天才来……你怎么哭了?”他手忙脚乱地放下手里的东西,笨拙地扯出西装袖子里白色的衬衣袖口,往她脸上擦。
“你来晚了。”知璨别开头,苦笑道,“我妈前两天病逝了,今天才办完的葬礼。”说着,她便要掩上门。
苏念榆连忙撑着,焦急地往里挪动:“知璨,别哭知璨。你每次一哭我就特别慌。”
她抹了把脸,打开门:“你进来吧。”
苏念榆应一声,提着东西跟着她进了客厅,瞧着黑不溜秋的灯泡,他捞起袖子:“怎么又坏了,你把凳子搬过来我给你看看。”
知璨拖了把椅子过去,念榆从一旁的柜子里摸出个备用灯泡,才踩上凳子,对着灯泡一阵捣腾。知璨靠着墙,仰头看着他。
“你还记得我家放备用灯泡的地方啊。”
念榆一心一意地打量电路:“你还记得我上次给你修灯吗?”
“你每次一来,我家灯就会坏。”她笑了笑,“你统共来了两次,我家灯就坏了两次。”
念榆啧啧嘴,拧亮了灯泡:“你怎么不说,我每次来,都给在黑暗里的你,带来光明呢?”说完,他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从茶几上抓出张纸擦了擦,把凳子放回原处。
“你跟我妈一直有联系啊。”她起身想倒杯水,才发觉茶壶里还是前几天剩下的陈水。
“你别那么麻烦,我带了水的。”他从背包里掏出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那……之后,我其实一直在跟老师保持联系,只不过……没告诉你而已。我挺感谢老师的,那之后她给了我很多人生上的建议,点明了我的思路。”
“噢……”知璨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会记恨她。”
“刚开始是有那么点。”念榆瞧着她的脸色,“后来嘛也想通了,老师也是为了我们好,只是方法方式不太通情理。你呢,后来……”他清了清嗓子,“近来过得还好吗?我们有快十年没见了吧。”
知璨点点头。
见她不言语,念榆尴尬地挠了挠脑袋:“那时候其实,挺开心的。你还记得我二模写的那篇作文吗?后来我还把试卷放你桌上来着。”
知璨摇摇头。
“那篇作文的最后一段是,我向往浩瀚的星空,爱那皎洁的明月,知天之所为,璨卧东风。”他记得清楚,背了下来。
知璨避开他的眼神:“我记得当时我刚回教室,才拿起试卷看了几眼,你就着急地抽回去了,好像做贼似的。”说完她也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我最近挺好的,天天上新闻。”
“新闻?”念榆皱眉,“是你的书吗?我记得你以前特别喜欢写故事,还说过要当作家。”
知璨笑笑,不答。
“这么些年,好像咱们生疏了很多。”念榆搓了搓手,站起来,“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其他事情,老师的事情你节哀,不要伤了身子……我……”他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出来,“我先走了,这是我的名片,我决定留在榆市了,有事可以找我。”他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随时都有空。”
“谢谢你。”知璨站起来,送客到门口。
修竹小跑进了电梯,飞快地上了楼,电梯门甫一打开,便看见远遥可怜兮兮地抱膝蜷缩在门口,靠着墙似乎睡着了。他几步上前去,脱下外套罩住她。
“你怎么在这儿睡了。”
远遥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不满地皱起眉头:“你怎么这么久,我等你了这么久。”她抓住修竹的前襟,靠进他的怀里,细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带着哭腔说道,“修竹,帮帮我。”
方才在电话里,她就带着这股子哭泣跟他啜泣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修竹手臂一紧,把她半抱半扶带了起来,腾出手来开门,将远遥带进了家里,安置在沙发上。
“小遥你怎么了?”他倒了杯温水,放到她面前,还未坐稳,远遥又扑了上来,挂在他的脖子上。
“修竹,我和公司的约快要到了,我不想续约了,我去你那里吧。”
“好好好。”修竹拍了拍她的背,放低声音哄道,“我回头就让小方跟你的经纪人对接,拟好合同给你好不好。乖,别哭了。”
“修竹。我不只是想去你公司。”她在修竹怀里仰起头来,眨着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修竹……”她撅了撅嘴,“我很想念从前的你。”
修竹手一挫。
远遥见势,跪坐上沙发,贴着他的脸,悄声说道:“你还记得吗,以前你每天早上都给我带早餐吃,我喜欢吃学校门口蛋糕店的小蛋糕,你每天都给我不重样的买。”
修竹皱皱眉,将她从身上拉扯下来:“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远遥却依然喋喋不休:“我记得那时候我喜欢一款杯子,可学校附近的商店都卖光了,你骑着单车,跑遍了整个城市,给我凑齐了一套。
“你夸我写的文章好,把我在校报上发的小文章用手抄了一笔记本。
“我说我喜欢《罗马假日》,你把整部电影的台词都背了下来,我们一起在月光下重复扮演着那些情节,修竹,你还记得吗。我对你说:‘我现在不得不离开你。我要去那个角落并且转弯。你必须留在车内并且开车走。答应我不要看我走过那个角落。只要开走并且让我留下就像我离开你。’”
远遥闭着眼睛,轻轻靠在他的肩头,眼泪顺着眼角落在他深灰色的西服上。
修竹回忆起那段台词,接过:“好的”
“我不知道如何说再见,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就算了。”
远遥睁开眼睛,有一丝欣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牵手吗?”
修竹点点头。
彼时学校里举办迎新联欢会,二人均作为观众,排排落座在稍靠后的位置。那时她刚刚出演了一部电视剧,正红极一时,前后左右不绝有人探头来张望,以他们为圆心窸窸窣窣地讨论成一片。远遥笑着,在台上那首《加州招待所》的旋律中,偷偷地握住了修竹垂在座位旁的手。台上的歌手在唱完后摔了吉他,握着麦克风向某个女孩儿表了白,舞台上下顿时一阵沸腾,观众们纷纷站立起来张望看热闹。而他俩还沉溺在彼此温暖和柔软的掌心里,相视一笑,静默不语。
像是闹市里悄悄开放的一朵木棉,热烈却安静。
“我们明明曾有过那么好的回忆,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呢?”她摆弄着他的袖扣,轻声呢喃道。
“可是远遥,”他隔开她,“那些都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