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与吾妻书
民间有俗语道, 一场春雨一场暖。
甲辰年阳春三月,一场春雨过后,新绿如茵, 绿意盎然。
春风化作润物的雨丝,眷顾了槃桓山中遗世独立的山寺。春意顺着潺潺雨水, 渗入云榕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中。
江东战事初定, 北上之期将近。
谢玹如今虽处尊居显, 高坐明堂、贵为君主, 却素来贤明果决, 深谙帝王之道, 始亲万机, 厉精为治,诸般政事皆亲力亲为。
先前毒性发作,谢玹不得不放下政务,隐居山中,修身养性。然而如今,仡濮先生将他体内余毒清除,解决了掣肘他的一桩要事, 除却容娡, 再无其他什么事能将他牵制。谢玹便成日勤于政事, 宵衣旰食,着手准备北上洛阳的事宜。
这日, 风和日暖。
这样好的天气, 本应着手清点北上要带的行囊, 然而政务突发而来, 绊住了谢玹的脚步。
当地的官员们上山前来汇报政事,乌泱泱的围在用作议政的佛殿外。谢玹抽不开身, 思忖过后,只得命静昙先行去他的居室一趟,整理书案上尚未来得及收拾信件与案牍。
青山远黛,云淡风轻。一身黑色劲装的静昙,领了谢玹的授意,迈入谢玹在云榕寺中,那间日常用于处理政务的居室。
谢玹一向是个有条有理的人,他的书案,就犹如他这个人一般整齐洁净。
虽是命静昙前来收拾,但静昙进门后,打眼一瞧,案上的书籍信件,皆摆放的井然有序,并不算多乱。
居室窗明几净,明灿的春光透过菱花窗,斜斜洒进房内,春意盎然。
静昙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将书案上横陈的信笺,按日期整理好。
他转而去尚未收好的经书,因着太过专心,没留神身旁的情形,抬手间,腰间佩剑的剑柄随身形一动,不慎将案上的一卷经书碰掉,“啪嗒”一声,摔落在地。
书页哗啦啦翻开,有一封信笺自书中滑落出来。
静昙被这动静惊得回神,连忙去捡地上的经书。
俯下身后,他的视线却被从经书中摔得滑出的那封信笺吸引。
静昙动作微顿,凝目看去。
信笺崭新,一看便知保存的很好。信的外封上,写着银画铁钩、隽秀有力的四个字——
与吾妻书。
这四个字的字迹,静昙很是熟悉,是属于他的君上谢玹的。
迟疑一瞬,静昙俯身拾起信与经书。
他小心翼翼地拍掉经书封皮上站着的微尘,将经书安放进架几案,而后不知所措的捏着那封摔出的信笺,几经思量,心道坏事,不禁没好气地拍了把自己的佩剑。
信笺夹在书中,想来君上应是不愿让别人看到。
他绝非存心拿到这封信,然而既然掉在他跟前了,他又不能视而不见,一时很是无措,拿不准主意,不知是该将这封信原位放回,还是该另做处理。
静昙很清楚,自家君上至圣至明,绝不是会随意处罚下属的昏庸之辈。
然而信封写着“与吾妻书”四个大字,显而易见是写给谁的。事关容娘子,静昙忽然有些又不确定,谢玹是否会因此不悦了。
正心乱如麻的思忖着,静昙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竟瞧见信封的一角上,起了一块铜钱大小的褶皱。
静昙心下猛地一惊,以为是自己手劲太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留意到给捏出来的。
他慌乱不已,连忙收敛心神,定睛去看。
细细看过之后,却发现这褶皱不是捏痕,倒像是某种水液溅上去后干涸的水渍,当即重重的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静昙看清这水渍后,第一反应竟是泪痕。
信笺没拆封,想来应是并未送至容娘子手中,一直存放在经书里。而谢玹的经书,惯来不会有侍者敢去碰,若是泪痕,也只会是谢玹的泪浸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
他被自己的念头荒谬到了,不禁觉得好笑。
然而笑过之后,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却在他的脑中愈发强烈,挥之不去。
静昙略感诧异,不禁蹙起眉头。
他去岁及冠,跟在谢玹身边近二十年,从未见过他落泪。
谢玹仿佛天生便合该是端方雅正、从容不迫、镇定沉稳的,哪怕是在他尚且年少时,亦不例外。
只唯有一回,便是不久前,容娡替谢玹挡剑,中毒昏迷不醒之际,静昙见到了谢玹从未有过的失态。
那时候,风雪交加,静昙带兵赶到明月台下。
飞雪漫天,周遭的城墙与地面被雪花淹没,放眼望去,皆是清一色死气沉沉的白。苍凉的白雪无边无际地延伸向远方。
谢玹颓然跪坐于雪地中,身形清隽,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几乎被裹成了一个雪人,遍身清冷,宛若冰雪铸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