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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距离青州三个小时车程的滨海俱乐部,网球场。

林远连续三个发球得分后来到场边擦汗,宫熙贤递上毛巾时特意提醒:“祖宗,收了神通吧,留点力气和我打。”

林远看着她抿嘴一笑,她就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对于比赛,任何比赛,林远都很认真,都想赢。宫熙贤自己则不同,对于休闲娱乐,她总是抱着轻松的心态,尽兴就好,并不定非要有一个结果。可能这也是她能在工作中保持高效的原因,抓紧一切机会不动脑筋,冲锋陷阵时便可以一键启动。不像林远,运动员的精力和意志使他能够时刻保持活力,开机时间长得可怕。

事实上,他们有很多不同,正如男人和女人有许多不同。比如男人本能地拥有领地意识,热衷基建,女人则关注每个人的身心成长。正是有着这些不同,宫熙贤并不认为男女达到完全平等会是一个务实的目标,她更相信各司其职,一个人想要什么便能够拥有平等的机会去获得,那么也就世界大同,而不是说,当事者还没打算争取,却为了彰显社会公平,生生规定一个配额,哪怕将其视为为了唤醒平等意识而做的超前短期强制性引导,也应该先培养野心和能力才是,否则施舍来的表象能不能持久都是个问题。

这就好比林远分明已经让力,没多久对手依然崩得如火如荼。而据宫熙贤的观察,这不仅要怪越打越投入的林远大概忘了要让这回事,更要怪一个画家居然严谨无比,反应够快的同时还讲究技巧和策略,一点都不见艺术家的跳跃和发散。不得不说,这完全出乎宫熙贤意料之外。

以往一般来说,因为她专门练过很多年网球,在俱乐部很少有女孩子能和她打个来回,所以很多时候和她打得不错的都是男生。今天也是,到了球场之后,恰巧遇到合适的对手,她照例打算出言相邀,可没等她开口,那人先一步和林远寒暄起来,结果自然是没她什么事了。然而她并不知道林远网球居然打得也不错,原本还想着是不是今天终于能看到某人在运动场上窘迫一次,结果却是又一次让她刮目相看,真不知道小时候这人是怎么分配那少得可怜的课外时间的,感觉没什么运动难得倒他。

“不是,哥们儿,咱是不是专业的呀?”

一场比赛在对方一句甘拜下风中结束。宫熙贤一边拿水给林远,一边应付徐离的电话:“不相信?的确,也有他们不相信的理由。明眼人肯定一眼就能看出重启项目根本是为了给你二叔逃罪,那自然也预料得到后果终究逃不过一个不得善终。不过你不如问问这些人,是被骗的钱重要,还是给你二叔定罪重要?”

“你以为我没说吗?可是显然陶国铢的心腹并不在乎钱,更在乎是否能够继续牵制徐家。有他们从中作梗,我二叔估计可以得偿所愿,但我就惨了。想也知道,他们势必要看我骑虎难下,最终不得不假戏真做才会罢休。可你知道的,我二叔骗走的钱哪里够这么个巨型项目,而我当初压根只拿这个项目做幌子,从始至终都没做过具体计划,现在让我真做起来,仓促之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到时候项目不开有人逼,开又没法开,不仅他们亏不到钱,反过来还能拿这事再一次证明徐家的漏洞和我的无能,真是什么都被他们算计到了。”

又一难题出现,宫熙贤真是有点啼笑皆非了。上学时,不管是前面很多年逃不开的考试,还是后面几年中课堂上分析解决过的特定案例,她都不觉得有多难,因为有律可循便算不得无准备之仗。然而这一次,她喜欢找规律的习惯并没有让她多么成竹在胸,因为她看到的规律恰恰是,整件事充满了各种各样无从准备的突发状况,真是矛盾得可笑。就像她根本料不到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和她有着千丝万缕关系但实际上又毫无关系的林远,想不到她的一次求助引发的滔天巨浪,致使徐氏动荡不安至今,也不了解,当她原本以为发出去便能得分的一球,却给对手制造了完美的反击机会时,那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无奈感,原来会如此强烈。

宫熙贤只是片刻的停顿也让徐离体会到了这里面的难,毕竟这个女人以往的不败战绩让人印象深刻。现在看来,即便是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也并不能无往不利,徐离不想一次给她太多压力,原本要说的另一件事,当然同样不是一件容易事,就被他咽了回去。他语气放缓,有心安慰:“不过不管怎样,我二叔的事也算解决了。而且即便没这个项目,没我二叔,他们也会用其他借口来找茬,你倒也不必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宫熙贤听起来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好意,更像是刚刚完全在聚精会神思考,突然醒过神来:“徐离,你相信我吗?不,是不相信也没别的办法,你只能相信我。前天晚上我在家看电影,是个悬疑侦探故事,案件刚刚展开就有人和我打赌哪个是凶手,结果那人真赢了,我就问他怎么看出来的,他说,掩盖一个真相往往需要两个假象,而不是一个,理由是当第一个被揭露的时候,此时被公之于众的第二个就会因为是揭露之后的无奈之举而显得可信。虽然不是一回事,但道理是一样的,如果我们要让这个项目的一切看起来都是真的,那么就要给它多制造些波折。”

徐离的重点听起来十分不务正业:“请问,能先告诉我是谁大晚上的在你家陪你一起看电影吗?难怪着急摆脱我。但不得不说,你这也是老树开花了,那么多年那么多男人前仆后继,也没见你给过一个正眼,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收了你这尊千百年不动声色的大佛。”

宫熙贤转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和球友聊天的林远,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嘴角:“多谢关心,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其实我没想到,都到这个地步了,有人居然还敢把钱放在这个项目里,而为的只是看一场骑虎难下。那么好吧,既然想看好戏,我们演一出给他们就是,名字就叫乾坤大挪移。

你去找宫熙琼谈,请她牵线联络她父亲,也就是大导演林安,冠名影视基地。再就比如,请林大导演参加奠基仪式,拍摄项目纪录片,等等一系列后续活动,也要大肆宣扬出去。有人有闲情看戏无非是因为笃定这个项目你不敢开,那么你就开给他们看。等到一切看起来让人不得不相信你要大干一场的时候,你再把林大导演的旧事拿出来炒一炒,让众人嗅一嗅钱打水漂的前景。人都是这样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见棺材不落泪,以为钱追回来一次就安全了,所以不能光让他们沉浸在失而复得的踏实中,得让他们再感受一下得而复失的危险。等到有人望风而逃,主动撤资,此时不管你极力挽留,还是拿乔拿捏,故作姿态之下,这些人只会更加急不可耐。我倒要看看,到那时骑虎难下的是谁?”

正如宫熙贤开头所言,徐离也清楚现在别无他法,只能赌一把。可若说起赌,大概没有人比徐家更深谙此道。当初若不是徐离爷爷抱着赌一把的心理,放弃国企铁饭碗下海经商,也就不会有后面徐离爸爸金融危机时的破釜沉舟,而显然,将这一基因贯彻到底的还要属徐昌秀。徐昌秀人到中年,虽说拿着可观的股份,但只有收益权,却无决策权,除了在徐氏挂个有职无权的副总之名外,可说是一事无成。即便如此,但凡他有自知之明,了解他父亲作此安排的用心良苦,做一名称职的平庸者,甘于平淡不捣乱,那么也能有一个安逸的人生。可他偏不,他不仅自视甚高,更觉不公不甘,或许正是这份不满以及成就焦虑唤醒了他的基因,他染上了赌博。可惜与他父亲和兄长不同,他染上的只是字面意义的赌博,以致妻离子散,后来更是为了偿还赌债,不惜铤而走险,营私舞弊,招摇撞骗。

作为被利用的一方,很奇怪,徐离并不如何好奇赌博的前因后果,因为他的见解肯定与世上那些怎么传达都嫌不够的警世箴言并无二致,加之他从小到大耳濡目染到的他二叔的荒唐事简直罄竹难书,如今再怎么出格都不会让他觉得离谱。因此让他在意的反而是父亲的反应。以往父亲多是恨铁不成钢,教训压制为主,动之以情的时候少而又少,可这次父亲罕见地没有发火,而是一直温言劝说,甚至说出“老爷子老太太走了以后,这个世上就剩我们两个了”之类的话,这让徐离惊讶之余,不免对兄弟姐妹这种既平常又奇妙的关系在意起来

当然,他在意是因为他没有,没有独享待遇的优越感,也没有独自负重的危机感,有的只是缺少这种体验的遗憾。不过,在他父亲长兄如父的沉重负担,以及宫熙贤声嘶力竭的勾心斗角对比下,他又觉得自己那点遗憾也不算什么。他有一次甚至问宫熙贤,曾经有没有一刻想过,要是没有底下那两只小崽就好了。然而宫熙贤的回答却是,人生那么长,当然要找点乐子,他们的日子其乐无穷,岂是他这种孤家寡人体会得到的。所以只能说,各有各的缘法,大家倒也不必纠结于此,不如成全老天的安排。

意识到就连这种先天性的缺憾都能找到心理平衡,徐离又不禁想起之前宫熙贤说的,他们如今连被当作故事讲的资格都没有,那么大概即便没有接地气作为指标,也会因为他们太过有解而被摒弃在“经典文学”之外,毕竟无解的苦闷和磨难才是它们的主题。

可是徐离却也只是一知半解,他不明白的是:“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宫熙琼会听你的话。”

“会不会的不用你操心,宫熙琼本人大概比你还要怀疑这一点。“

不知是打得尽兴还是意犹未尽,宫熙贤回到座位时就看到林远正和几个球友聊得热火朝天,他虽然发言不多,但融入得很好,就连鞋带一直散着也没注意到。宫熙贤收起手机,十分自然地蹲下去帮他系上,惹来几个人的调侃打趣。

宫熙贤忽略背景音,就地坐在他脚边,抬着头问:“下场和我打?”

不料旁边那人抢话道:“那可不行,我们这儿才刚热了身,还没打尽兴呢。姑娘,你对象什么时候不能和你打,这会儿就别霸占了。“

对方操着一口东北口音,说起话来自带一股自来熟,宫熙贤觉得有趣便忍不住低头一笑。见她如此,林远跟着带了点笑意,将她捧起来问怎么了。宫熙贤指了指旁边,两人便一起转头看向转瞬换了话题的几人。

话题中心恰好是刚刚和林远打球的那人,几个男人正在谈论的似乎正是他的感情生活,而他们其中有一个看着就很配角的男生,活跃得相当喧宾夺主。当然配角并不是指他有多么平凡,而是说让人看不到他有一个独立完整的人格,真不知道这种人到底应该感激还是应该怪罪人类的群居属性了。但看起来他本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思想附庸做得不亦乐乎,这很好地反映为,他没什么边界感,对别人的人生操心太过。

“你那个床上很骚的前妻,不是我高中同学嘛,我听说最近又离婚了。”

一句话就让宫熙贤起了身,温柔地说了声“抱歉,我们还有事”,便拉上林远先行离开。没走出多远,林远突然转到她身前,挡住去路。宫熙贤不知他有何意,故意上前一步咄咄逼人,仰着头骄傲地挑衅,显然是来了兴致。没错,还有什么比这个古板保守的男人一反常态当街泄露亲密更难得的呢,如此不可多得的机会,自然是要把握住。然而让宫熙贤没想到的是,林远这次不仅没有躲开,居然还背着手倾身下来,十分郑重地给了她一个吻。

让她来想想,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才得到如此奖励。她记得,有次他们一起出门,统统忘了戴帽子,她说要回去拿,那时他就吻了她。还有一次两人被自媒体当街随机采访,虽然以两人的装扮任谁都认不出,但她还是摆手拒绝,那次他也吻了她。是了,好像每次她重视隐私,他就会表现得很高兴,就是不知道他奖励的是她的谨慎,还是因为她成全了他的浪漫。

林远的浪漫,她也是慢慢才体会出,不是独家占有,而是独家记忆。他从不对旁人——不管是身边的熟人,还是网络上的陌生人——提起她以及有关于她的任何事。最初这被她当作稍显过度的保护,后来也曾认为那是他习惯性的霸道任性,但渐渐地,她才理解,林远的内心有把锁,锁着一块自留禁地,他把所有疗伤的宝物都放进去,以备不时之需,以备终老。

前些日子魏理的话就是最好的佐证:“林远卖的最好的画都是他或不小心,或自我讨价还价后的呕心沥血。把内心敞开来给大家看,从来不是他的意愿,即便他深知那是每个画家的宿命。于是他宁愿去吸收共情,交付二手触动,在二流作品里打转,也不愿掏出自己。由此你也就能体会我此刻的不安了,他若不说,我一点辙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