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除夕,整座皇城冷冷清清,不似往年张灯结彩辞旧迎新那般热闹,四处弥漫着针锋相对的气息。
新帝尚未登基,朝局不安,礼部提议先尊成昭为太皇太后,由成昭主持朝议。在除夕前的最后一次朝议上,成昭与众臣商议丧仪祭礼、谥字追尊事宜。
礼部主持大行皇帝祭礼,草拟皇帝遗诏,给皇帝定谥“怀”,汉臣们以西陵瑜只有克己守成之功,无开疆拓土之绩为由,拒绝给西陵瑜定庙号,鲜卑勋贵们以‘遵循国策、效仿汉制’为由,一反常态地支持汉臣意见,大有看笑话之意。
追谥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背后反映的是汉臣对皇权的干预,意味着帝王功过皆由朝臣评说。
新帝年幼,自是无法为父皇争取尊谥,皇太后无辅政之权,自然全凭礼部主张,很明显,这是在欺负孤儿寡母,给他们娘俩下马威。当然,汉臣们也没把唯一掌权的成昭放在眼里,又或许,也是在试探成昭。
这群老东西,又故技重施,成昭心里暗暗骂道。
之所以说故技重施,是因为在宣成帝驾崩、太子西陵瑜即位之初,给成昭加尊号时,礼部以她是继皇后为由,拒绝给她增加尊号,只以帝谥‘成’为尊,尊称宣成昭皇太后,而死去的庆后却有二字尊号‘钦徽’,称宣成庆钦徽皇后。
死去的人哀荣不断,活着的人难保体面,汉臣们什么意思,成昭心知肚明,只是迫于边境战乱,皇帝年少,成昭又是初次听政,尚无根基,无法与他们计较,所以不得不忍耐。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群老东西还是只会这一招,成昭心里忍不住嘲笑他们,除了在名头上为难人,实际上没有什么真本事。
他们还是以前的他们,成昭却不是十二年前的成昭了,她看完礼部呈上的奏折,合上奏折随手扔在桌案一边,不屑地问道:“杨淮禹,你解释一下,‘怀’是什么意思?”
尚书令季延悄悄抬眼看向礼部尚书杨淮禹,心中寄希望于他能说服成昭。
杨淮禹站出来,小心谨慎地答道:“回禀太皇太后,执义扬善为‘怀’,慈仁短折为‘怀’。”
“失位而死也是‘怀’。你想强调先帝被谋夺皇位了吗?”
成昭语气平平淡淡的,群臣心中却猛然体会到一丝咄咄逼人的感觉。
“臣不敢,先帝仁善,以‘怀’谥赞誉先帝,并无不妥。”杨淮禹再次回答。
“哦?那短折作何解释?”
“禀太皇太后,先帝溘先朝露乃是事实。”
“先帝轻徭役、薄赋税,修堤治河、勤政爱民也是事实,礼部不加赞誉,只刻意强调仁善,强调先帝早逝?以‘怀’为谥号,让天下人祭奠,那还要不要发朝廷布告,昭告天下,勉王谋逆篡位,让天下人都知道,皇族自相残杀,先帝是被人谋害以致骤崩失位的?”
成昭声音倏然提高,斥责之声回荡在大殿之上,众臣虽心中有多畏惧,皆直挺挺站在台下,只是无人站出来反对成昭,任由成昭呵斥。
杨淮禹短暂思索过后,心一横,硬着头皮回答说:“臣和礼部同僚无意于此,只是先帝虽仁善爱民,但也只是循规守成,并无开拓进取或是锐意革新之举。先帝正值年富力强之际却英年早逝,是为无尽悲辛,故追谥‘怀’,有缅怀之意。”
“楚怀王尚有楚人悲怜,先帝不是客死异国的楚怀王,勤勉十二年竟得不到你们一句赞誉,这就是你们礼部办的好差事。”
无人回应,看来他们是铁了心与她抗衡。成昭一扫殿下沉默的汉臣们,继续说道:“汉书记载,惠帝刘盈登基,母亲吕后掌权,刘盈在位七年忧愤离世,并无实权其谥号尚且得一上谥惠字,先帝即位以来,事必躬亲,勤于政务,只得一平谥,你们,是觉得哀家不比吕后强势,更好欺负吗?哀家看你们是活够了。”
成昭声音陡然提高,铿锵有力地质问着汉臣,大殿之上回声刺耳,凛凛杀意骤起。
“臣等有罪。”
汉臣们齐齐跪地认错,此刻没有人敢直接站出来引火烧身,只得团结起来,一起跪地不起逼迫成昭。
看着眼前这一幕,成昭心里觉得可笑至极,西陵瑜九岁登基,亲政十二年,相似的场景已经出现过无数次。
皇帝年少,他们就敢团结起来欺负皇帝,若站在台上的人是宣武帝西陵珩,别说他们这群穷酸腐儒会害怕,敢反驳宣武帝一句,九族都得颤抖三天。
成昭眼神示意站在身旁的女官,女官拿起被成昭扔在一旁的礼部奏折,走到杨淮禹面前,递给杨淮禹。
殿上传来成昭严厉而决绝的话语:“礼部所定谥号辱没先帝,不予准奏,礼部尚书杨淮禹拖出去廷杖二十,罚俸半年。谥号重新商议,五日后再行朝议,若是定不好大行皇帝谥号,礼部尚书和礼部侍郎夷三族,礼部五品及以上官员,全部处死。”
杨淮禹闭上眼睛,任由侍卫将他拖出去,心中暗想,自己该做的都做完了,上一次侥幸逃过一劫,没有横着出去,这一次就横着出去了,廷杖二十,还不如打死算了,下一次都要三族都不保了。
季延脸色更加难看,他左顾右盼,悄悄瞥着身后的朝臣们,想示意他们站出来说话,但朝臣们全都低着头不愿对视季延,更是刻意躲避成昭的目光,都是一把老骨头了,挨一顿板子比死了还难受,索性集体沉默,没人再站出来反驳成昭。
随后成昭下令,在大行皇帝丧仪结束之前,新年期间民间不得点灯、燃放爆竹,也不许走街串巷,皇帝遗诏发往全国各地,命各地封王斋戒七日,就地致祭。
除了丧仪事宜,还有皇城布防重新调整,庭弈钧重新掌管皇城,西陵昡接管城防营,宫变之后第一次临时结束,一切看似好像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又不似从前了。
退朝后,成昭回到广阳殿内,她吩咐下人给她准备一壶酒。
广阳殿为皇帝寝宫,大行皇帝西陵瑜生前一贯勤俭,所以殿内布局简单,内室里只一张紫檀木六柱蟠龙床,一张梨木书案和一把寻常的交椅。
侧室内内放置一张红木雕龙拼圆桌,围着四只红木龙纹嵌玉石凳,是寝殿内最贵重的陈设了,除此之外,偌大的寝殿内没有太多其他家具布局,没有瓷器古玩装饰,没有华美的绣帘地毯,朴素得不像帝王寝宫,成昭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寝殿里,孑然一身,更显孤独。
自从西陵瑜和西陵珒相继在这里离世,成昭便经常在这里发呆,印象里仿佛他们从未离去。
再过几日就是西陵珒的祭礼了,成昭身为太皇太后,去亲王祭礼不合礼制,传出去文武百官又要议论纷纷,她只得只身一人,孤寂地坐在这冰冷的广阳殿里,悄悄祭奠西陵珒。
从前无论成昭与皇帝二人如何与朝臣们争斗,总有西陵珒明里暗里支持成昭与皇帝,从中游走,以缓和君臣关系,如今他已经不在了,只剩成昭独自面对一群冥顽不灵的老臣。
侍女小心翼翼端上一壶酒,走上前却不小心踩到了裙摆摔了一跤,酒壶倒在地上,酒撒了一地,侍女吓得忙跪倒在地上,带着哭腔喊着饶命。
成昭看着她不过十二三岁,小小的身躯却穿着不合适的宫服,心中怜悯她年幼,不忍苛责,只是温和地说道:“无妨,重新拿一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