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睁开眼睛的时候,似乎还没从幽暗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他觉得自己是循着那暗流里唯一的光源奋力游出来的,心里还有着深深的牵挂。
只是当他看清周遭后,一时间竟然惊讶得连那份未完成的牵挂都抛诸脑后了——这不是穆将军府里的下人房吗?
他一骨碌爬起来,随即有了一个更震撼到自己的发现:自己哪里是个堂堂八尺男儿,这手脚大小恐怕还没到束发的年纪!
正在此时,单薄的板门被推开,一位中年妇人端着碗热腾腾的姜茶进来,看见崇明坐起来了,又喜又急,忙摆手喊道:“哟哟哟,我的小祖宗,赶紧躺下、来来,把这碗热姜茶喝了!”
崇明望着这张久违的和蔼面孔,嘴唇翕动,热泪盈眶,一把抱住了她,颤声唤到:“惜嬷嬷,惜嬷嬷!怎么你也在这里!阿重想死你了!”
妇人被他的动作吓得差点把手里的茶碗打翻,忙放下来,担忧地抱了他一会儿,又用手试探他额头的温度,嘴里碎碎念道:“这孩子,是不是淹得糊涂了?还是发烧了?让嬷嬷看看……我回头一准儿狠狠打石楠那臭小子一顿!穆将军也放不过他!居然带着你和大小姐去冰河上玩!万一有个好歹,真是……叫我怎么……交代!”
在惜嬷嬷的絮叨声里,崇明突然意识到,他不是在做梦或者魂游,而是重生、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的初春!
那一次,自小被穆将军收养学艺、战后回府里养伤的年轻校尉石楠,以及云副将的儿子鹤峰要带着几个小兵去后山打兔子。将军一贯放任这帮男孩子野猎、打拳、练武,只要不闯祸、不扰民,权当是战术训练。
石楠已经几乎痊愈了,又是冬春交界之际,他便和云鹤峰一起召集了两处府里的几个兄弟去打野味,谁知穆将军的独女穆灵韫撞见了,也要加入。
灵韫从小跟着父亲也学了一身武艺,足以傍身,只是每逢将军在府里的时候,她总要收着点调皮的性子,权充淑女。难得云鹤峰他们回来了,又能出去打猎,她非要跟上。石楠颇有些头疼,因为在他眼里,大小姐到底是个拖油瓶,她去了,小兄弟们就不敢尽兴了——何况,这不是一个拖油瓶,灵韫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比她再小两岁、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漂亮男孩!
“阿重,你跑不动的,就别去了呗!”石楠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比起自己因为家徒四壁、有幸投靠了穆将军,从小寄宿在将军府生活学艺,这个叫“阿重”的孩子无父无母,更是无所倚靠。
十年前,在将军府参与支持的一场波及整个雍都的行动后不久,一个中年婆子带着个三岁小儿卖身到此为仆,若不是夫人和大小姐都看得入眼这么个大眼白皮的小弟弟,恐怕穆将军都不会收留他们。
“你叫什么名字?”也不过五岁的灵韫睁着灵动的大眼睛站到那孩子的面前,他正倔强地不肯下跪。灵韫好奇地伸出手去触摸他看起来脏兮兮的小脸,发现也不过是浮灰后,掏出自己的帕子给他擦掉灰土,甚至还有眼角不争气的泪水。
“爹、娘,我们留下他们吧?”小姑娘扭头央求穆将军夫妇,她知道自己每次一撒娇就能达到目的,随后回头盯着正在抹眼泪的男孩又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崇……”男孩正要说出名字,被一旁的妇人打断了:“回禀大小姐,这是我原来主家的独子,姓重,单名一个镂骨铭心的铭。”
“重铭,重铭……”灵韫笑起来:“好吧,以后就叫你‘阿重’,你以后可以当我弟弟!快,管我叫姐姐!”其他人哄堂大笑,这才反应过来,将军府里就属大小姐年纪最小,固然人人都会迁就她,她却总还缺了个可以名正言顺地、随便差遣的小跟班啊!
男孩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笑靥明媚的女孩,在惜嬷嬷的悄声催促下,果然口齿清楚地叫了她一声“姐姐”。
惜嬷嬷和阿重在将军府落脚,一住便是十年。惜嬷嬷不过和她从前做惯的一样,缝补、洗衣、打扫、伺候主子们,只是她从不显露,颇浪费了自小作为郡主贴身丫鬟而练就的研墨、调色、刺绣、点茶、备菜等手艺。
而受过惊吓的阿重总是显得有些瘦弱,还有些沉闷,常常跟在灵韫的后面跑动,被石楠他们欺负了也不太告状,反而常常靠灵韫事后知晓了帮他报仇。后来,阿重也跟着灵韫和石楠向穆将军习武,这才渐渐地蹿了个头,也硬了身板。
这一日,因为石楠出了那个后山打猎的浑主意被灵韫知晓了,也缠着要去。她比石楠和鹤峰都小了很多,自小像个妹妹似的,撒起娇来自然让哥哥们无法招架,只得应了。少言寡语的阿重当然也得跟着他的灵姐姐,一众少年人便上了后山。
初春的山里比人间烟火的市巷要冷很多,特别是丘陵背面的河里冰还没化,于是白霜、枯草、野花、苍山形成了不同于往年一本正经围猎的气氛;而少年们徜徉在山野间,呼喊奔跑,反而像在召唤出自然的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