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冬,千里冰封。
夜深人静之时,北风呼啸,鬼哭狼嚎。
四面透风的道观里,十八岁的祝青臣裹紧身上的白狐裘,蜷着身子,躲在供案前巨大的神像后面。
他强撑着,从狐裘里伸出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不能睡着。
在这种地方,不能睡着。
李钺跟他说过的,在冰天雪地里,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祝青臣搓了搓冻僵的脸蛋,抬起头,望着头顶的神像出神。
回想自己短短的、十八岁的一生。
他叫祝青臣,原本是罪臣之孙。
爷爷为民请命、直言上谏,触怒当时的圣上,一家人被流放到西北边关。
那时他才零岁——在娘亲的肚子里。
一家人在西北落脚,耕种放牧,虽然一家文弱书生,都干得不好,但总能活下去。
祝家隔壁,还有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姓李,是西北当地的屠户,专门杀猪杀羊。
还有一个和祝青臣同岁的男孩子,叫做“李钺”。
李钺与祝青臣前后脚出生,从小一起长大。
李钺带着他去找其他同龄人玩耍,拉着他爬树抓鱼,跟牛犊子似的,到处乱跑,觉得他脸上没肉,还拿他爷爷吊在房梁上的肉干给他吃。
京城里的“郎骑竹马来”,太过秀气含蓄。
李钺拉着祝青臣,两个人直接骑在枯树上,挥舞着红柳树枝,“驾驾驾”地骑马。
豪气飒爽。
他们三岁那年,两家人受不了朝廷收到百年以后的苛捐杂税,联合在一起,准备干一票大的。
李钺的屠夫爷爷出人出力气,祝青臣的文人爷爷谋划策略,又借着过节喝酒的名义,联合铁匠、木匠和马奴。
一群农夫匠人,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里,举着武器,“哇呀哇呀”杀了城中官员,但最终没能抵挡住朝廷援军,被逼上山,建立山寨。
就这样,李钺和祝青臣成了土匪头头的孙子,简称“小小土匪”。
再后来,各地民怨四起,烽火遍地,今日这个头头自封为王,明日那个首领想要分一杯羹。
诸侯争霸,逐鹿中原。
祝青臣和李钺的家人也不甘示弱,十年养精蓄锐,一举平定西北,加入战局。
只可惜天意难测,他们十五岁那年,爷爷过世,父母战死,一夜之间,所有重担都落在他和李钺的肩上。
少年竹马,年纪轻轻,却坐拥西北。
各路诸侯虎视眈眈,都想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李钺主外,征战四方,打退敌军。
祝青臣主内,安定人心,纵横谋划。
他们花了一年时间,让所有人不敢小瞧他们。
又花了一年时间,降服附近流窜的小支队伍。
再花了一年时间,重新加入逐鹿天下的战局。
到现在、祝青臣上山之前,他们已经收服了中原北面大部分土地,天下能与他们抗衡的队伍,寥寥无几。
偏偏……
祝青臣上山了。
十日前,祝青臣见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想着马上就要过年了,李钺还在外征战,自己留守在凤翔城,不能去看他,正好今日得闲,上山为他求一个平安符好了。
结果,他带着随从侍卫,还没走到一半,风云骤变。
祝青臣见状不妙,扭头就要下山。
谁曾想,脚下一个踩空,他骨碌碌滚下山崖,摔进这个道观里。
他想下山,可是鹅毛大雪即刻飘落,他走了没多远,实在是不敢冒险,只得退回观中。
所幸他身上带着吃的,穿的衣裳也厚。
这才让他熬过十日。
可这十日来,大雪不曾停歇,几乎将道观压垮。
倘若一直这样,只怕凶多吉少。
祝青臣叹了口气,垂下眼睛,想到李钺。
也不知道李钺知不知道他不见了、会不会上山来找他。
他盼着李钺过来,可是转念一想,李钺行军在外,山上又这么凶险,还是不来的好。
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雪天,他与李钺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十指相扣,指天为誓,愿一生并肩,永不相弃。
现在看来,只怕是要食言了。
不过也不要紧,天下大势已定,李钺一个人,肯定也可以……
祝青臣抱着双腿,想着李钺,眼皮却越来越重,再怎么打脸掐耳朵也不管用。
他脑袋一歪,靠在神像背后,直接睡了过去。
忽然,一阵温暖和煦的风吹来,携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桃花花瓣,拂过祝青臣的脸颊,轻轻将他拢住。
*
清风吹拂,桃花缠裹。
祝青臣如同刚出世的婴孩一般,蜷着身子,闭着眼睛,依偎在清风桃花织就的摇篮里。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清清楚楚地知道。
或许是道观里的他太冷太饿了,或许是他快要死了。
总之,一股久违的舒适感觉笼罩着他,像小时候母亲的怀抱,让他舍不得睁开眼睛。
就这样死去,似乎也不错。
清风吹拂,桃花摇晃,跨过连绵山脉,越过汹涌江流,载着祝青臣往天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