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秦虎接任掌院已经很多年了。

大概有十几年那么多年。

在他掌门的任中，大约有几年时间，他很怀疑大师兄想要将掌门的位置拿过去。

说怀疑也许太重，但至少是担心。

这样让他明显感受到担忧的情形出现过很多次，却基本只出现在他掌门的最初几年。

“掌院的位置我兴趣不大。你担心这个不如担心一点别的，比如什么时候收徒弟。真要是想上那个位置，师父谈话那个时候，我就不会拒绝。”

楚秦虎被大师兄说服了。

在楚秦虎完全掌握了掌门这个位置之后，他再回头看那些让他当时怀疑楚襄虎的情状，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那都是巧合。

只是看起来像是大师兄的局罢了。

而让他真正彻底放下对楚襄虎的防范的，是他自认已彻底明白楚襄虎这个人。

大师兄是不会做局的。他缺乏这样的能力。

对不得不面对的艰难龃龉，他对自己能接受的最低限度的行动，是撇过头不去看。

他缺乏这样的能力。

就像现在的情形一样。

老五的话，确实让楚秦虎第一时间猜测，那个他一直在试图逼出的幕后之人，是不是楚襄虎。

可是有一个很巨大的问题。

楚空虎实操的路径。

楚空虎的论证逻辑，在楚秦虎看来是很简单明了的。

第一步，咬死柳如晦是细作。这很简单，判定一个人是不是习作，本来就是肃正院的职责范围。

第二步，柳如晦与白虎剑庄联系起来。这也很简单，因为柳如晦本来就是以白虎剑庄的长随身份进入山门的。白虎剑庄的联系跑不掉。

第三步，将白虎剑庄和楚苍虎联系起来。十三弟在山里是个闲人。

和老三一样。

于是理所当然的，第四步，三师弟的死亡与十三弟的嫌疑联系起来。

由于这些并不掌管什么实际山门的长老没有什么实际管理职能，但是身份地位却不是一般弟子或者剑侍能够职责的，因此有资格有权限他们进行管理的，可以说只有一个人。

掌门。

所以两个闲散长老出现了问题，这当中一个和另一个还有参与人命的嫌疑，全部加起来，就是掌门的失职。

这手段没有什么短期的影响，威胁不到掌门短期的利益，但却会削弱掌门的权威，将掌门无能的种子埋在每个人的心里。

但楚秦虎不太担心这幕后的操刀人是大师兄楚襄虎。

因为他很难相信大师兄会拿人命做交易。

就算楚襄虎真的是个阴谋家，他装了一辈子。可为了一个他原本十几年前就可以拿到，却自己放弃的的掌门位置，将自己维持了一辈子的名声埋葬掉？

并不划算。

以及这路径最大的问题，也是楚襄虎不是主使的最直接证据。

这逻辑成立的前提是柳如晦不能证明他的无辜。

可偏偏有人用不可辩驳的身份摁实了他的清白。

夜吟人。

夜吟人从不主动做什么，因为他们的任务从来是在暗夜中监察。

不是在阴影里说话。

而有夜吟人为柳如晦说话这件事，是楚襄虎告诉他的。

如果这件事是楚襄虎的布局，那么在夜吟人出手的一刻，这个计划就该撤销，至少也应该以撇清柳如晦为前提。

可老五楚空虎说的话，却依然是以栽赃柳如晦为前提条件。

所以大师兄应该与此事无关。

同时楚秦虎也基本确定了一件事。

那个看不见的棋手的目的，应该为的还是将掌门的权威削弱。

多年掌门，见得多，处理得更多。这样的博弈拆解几乎已经融进了他的骨子里，成为了他的下意识。

既然如此，那自己几乎也就可以放心了。

楚秦虎迅速地扫了一眼在座的师弟们。

既然他们的目的是削弱权威，就意味着他们实际上没有准备好现在就把我从掌门的位置上掀下来。

那么自己至少今天是安全的。

那么自己的行动也就可以没必要那么谨慎。

这一切说起来很复杂，楚秦虎想通却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在师弟们再度沸腾起来之前，楚秦虎开口了：“老五。你说当时人犯就在死者面前，刺客刺杀死者。那么你可以把刺客押上来了。”

楚秦虎有点赌的成分。昨晚半夜发生了什么，他并没有得到肃正院的通报。

但他赌这个刺客，楚空虎押不上来。

果然，楚空虎整个人僵住了。

楚秦虎继续说：“怎么，人呢？劳师动众一大帮子人，按说围杀一个刺客不是问题吧？带回来的怎么只有那一个人犯？”

楚秦虎：“是只有那一个人犯吧？对吗？”

沉默。

“我在问你话。”

真的得佩服老五。在这样的情况下，楚空虎的话语依然听不太出情绪波动：“是。只有一个人犯。”

楚秦虎继续说：“这就有文章了。人犯就在死者面前被你们抓住，而刺客没有被你们围杀，已经杀人后远遁。这个刺客是个糊涂虫，放任自己的知情人留在现场，既不灭口也不带离。”

楚秦虎出了一道题。

怎么选都是错。

刺客是个糊涂虫，放任自己的知情人留在现场，既不灭口也不带离。

如果承认这个推断，那么楚秦虎接下去就要说“既然这刺客是个糊涂虫，那么一个糊涂虫杀了老三，你是这意思吗？”了。

如果不承认这个论断，那么楚秦虎接下去就要说“既然这刺客不糊涂，那么这人犯又是刺客同党，那么刺客在哪里？”了。

楚空虎却不作声。

楚秦虎：“说话。”

楚空虎终究是吞了半句话：“昨晚，在现场的，不只人犯一人。”

楚秦虎：“你既然交不出刺客，那么在现场的必然不是刺客。不止人犯一人，还有谁？”

这个问题出口的一瞬间，楚秦虎心底那根弦还是被拨动了。

他这句话说错了。只是在这一瞬间他还并不理性地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这场内门决议是不是……少了谁？

少掌门。

阿晨呢？

阿晨这几天都在和柳如晦查刺客。

所以阿晨昨晚也应该和柳如晦在一起。

楚秦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们的目的是削弱自己权威。

这个目的却不一定要通过自己来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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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难的题之所以两难，在于这样的题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

自己只是稍微疏忽了一些，就出现了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的窘境。

楚空虎的话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但楚秦虎太明白：谎言是有等级的。

最低级的谎言没有任何一句真话，而且逻辑矛盾。

中等的谎言也没有真话，但逻辑是合顺的。

高级的谎言有一半是真话，一半是假话。这谎言的逻辑形成一个虚构的真实。

最高级的谎言只有真话。这些真实使听话之人自己补全逻辑。

楚秦虎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可以肯定，当时白晨省绝不会是作为奸细和柳如晦呆在现场的。

但楚空虎的话却切实地形成了这样的效果。

他控制了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