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亲爱的人间(1 / 2)小城芳菲首页

按摩房光线昏暗,两侧玻璃门大敞,不到二十平米的小门面房内,挨挨挤挤地支了四架床,白色暗纹的床单洗得起了毛边,靠盖了老式花枕巾的胖枕头来分辨头尾。

寸头国字脸的盲人按摩师睁着浑浊的白眼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就前两天,隔壁小区有个二十多岁的女的跳楼了。”

年近五十的许青如立刻来了点兴致,出于同类相怜的本能,念及家中同样二十来岁的女儿。

她勉强忍耐了作为公司文员、长年案牍劳累的腰疼,掀开沉重的眼皮当了按摩师傅的捧眼。

她向他问:“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想不开?”

挂在墙面的闹钟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是按摩计时的闹铃,按小时收费。

按摩师结束工作后,摸摸索索点燃烟,在墙根处红色斑驳的脱漆木椅上坐下,语气四平八稳地将重复了许多次的八卦又复述一遍:“说是研究生毕业,两年没找到工作,还没有男朋友,被人背后戳了脊梁骨,一冲动就跳楼了。”

疫情后的工作不好找,许青如附和着感叹了两句活着不易,微信扫码付款六十元,一出店门看到女儿徐月发来的微信,就拉下了脸。

徐月省略了许多台词,发来的消息仅能在母女间顺畅沟通,相当的简洁:不。

许青如是八十年代安阳村的头一个大学生,当年高考的难度堪称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夜里读书多余的蜡烛都没有一根,白天就靠着在校门口买碗五毛钱的酸辣粉,吃光粉以后,就着偷偷多放酱油的酸辣汤加咸菜佐饭,熬过一周。

米饭用的大米都是她长途跋涉、用瘦小的肩头背到学校食堂,花钱加工的,每顿都只能吃个六七分饱。

出身城市家庭的同班女同学,则是每顿都有家里送来鸽子汤、红烧排骨,还挑三拣四地倒掉许多,上课依旧打瞌睡。

许青如直到多年后,才商场碰到推销洗发水的女同学,才真正释怀,坚定不移地奉行起吃苦教育。

她直接给徐月打过电话,一连好几个都没人接,最后一个甚至响铃后直接被掐断,嘟嘟嘟地出现忙音。

她刚想在微信群里破口大骂,转瞬回忆起刚听说的跳楼事件,为了防止工作调动失败的女儿心态崩溃,强忍怒火、婉转了语气:你是见不得人吗?连杨叔叔请我们全家吃饭,你都不去。我今天下班早,在家等你一起去。

徐月没有回复,但许青如习惯于女儿的沉默和温顺,随手就点了一个咧嘴笑的表情包发到群里,在路边扫了一辆美团共享单车就往家里赶。

二十多年的小区不再年轻,参差不齐的绿化边,隐蔽地藏着遛狗的大爷大妈用树叶拨到一侧的粪便。

许青如挺直背,眼珠子小心翼翼地盯在地面,一路有惊无险地避过,进了黑洞洞的单元楼,上了五层后进门,一大堆横七竖八的鞋拦在玄关处让她头晕目眩。

她记不清她反复对徐月念叨了多少次,家门口不能摆放太多的鞋,否则会把财神爷吓跑,而且有碍观瞻。

徐月大学毕业刚回家工作的时候,还要对此嘟嘟囔囔反驳个一两句,后面干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许青如内心涌出麻木的怒火,拎起鞋冲到客厅中,用力把鞋抛向堆放杂物的阳台。

她忙了数十分钟,才将鞋子、客厅茶几上腐烂的水果、厨房布满油渍的碗筷收拾完毕,白短袖后背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转头又看见了徐月紧闭的房门。

她在门口顿了几秒,还是没忍耐住对徐月此地无银三百两行为的好奇,回主卧取出备用钥匙轻轻松松开了锁。

白瓷地砖上摆了凌乱的化妆品,口红的盖子飞到床的另一边,有小甲壳虫在鲜红的膏体上爬,本该放在床侧的折叠书桌跟蓝色碎花的皱巴巴空调被堆在一起,用了三年的联想笔记本电脑插着充电头,屏幕右侧还亮着小红点,一看就是熬夜到凌晨,第二天又匆忙溜去上班。

许青如突然怨恨得想要发疯,她辛辛苦苦奉献一切教养出来的女儿就如此叛逆!

正经事儿不做,还成天窝在家里不出门,托人介绍的相亲对象只看一眼、就拒绝一个,要不然就是在家里歇斯底里地发疯,还说要什么自由。

“我让你一天写小说,让你一天沉浸在幻想的世界!”

她猛地侧过身,伸手将深黄色衣柜最底下的抽屉一个个抽开,在刻意堆积的大学旧课本下面翻出了大红色的硬皮获奖证书,端详了两眼笔名“青鸾”后,更加不屑地撕了个粉碎,隔空往一旁的垃圾桶丢去。

小女生就是小女生,取个名字都能有这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还以为自诩为鸾鸟,就能真的变成凤凰上天飞了?最后还不是只能踏踏时候过日子?

她心底的愤懑化作报复的快意,只痛苦地舒坦了一秒,就听见电器摔落的声音,清脆夹杂跟地面碰撞的闷响,就像是老式存钱罐里的硬币在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