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子揭开箱盖的时候,彭余亥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消息,并吩咐下人打开了聚宝楼那扇窗户,他坐着轮椅来到了阳台上,静静看向街道上的繁华景象。
与此同时,街道上的商贩一齐欢呼起来。
他们庆祝的不是彭余亥的出现,或者说不全是。他们更多庆祝的是,一旦彭余亥选择坐在阳台上看向这条街道,今日聚宝楼就将会承担方圆五十里内的所有税务。
自然,这种承担不是堂而皇之走进盐铁司,把一箱箱银子丢在那些税务官的门前,聚宝楼若真敢这么做,吴敬仲一定连夜进京请一道圣旨,再联合五司,直接以大逆不道、收买人心、颠覆朝纲的罪名拔了这颗眼中钉。
这种承担是隐蔽的,至少不能被当做罪状,但它的效用显然与他的隐蔽程度成正比,在这座城市中,聚宝楼方圆五十里内,人人都可以说是聚宝楼的耳目。
聚宝楼账面上领银子的只有四个人,但大家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当这边的百姓欢呼不已,并纷纷将货物折价乃至贱价售出时,城门口的百姓却有意无意地放缓了脚步,欣赏着郭家那只庞大车队和缉律司的好戏。
楚萍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手指颤抖、神色逐渐由紧张变为惊慌的年轻剑士。
他知道,武者修心,一旦今日这个年轻人拔不出剑,以后也就废了,破而后立在江湖史上始终都是一种近乎臆想的境界。
但平心而论,楚萍虽不是什么喜欢提携后辈的高人,却也并非那种最好扼杀年轻人理想的老变态,所以他一时有些犹豫该不该收手。
马车上的杜松子啪嗒一声合上盖子,怀里鼓鼓囊囊。
一直不得动弹的领队终于艰难地转过身来,脸上有些沉郁和愤慨。
杜松子笑嘻嘻地跳下来,重重地拍了拍领队的左肩。
领队的脸色变得煞白,旋即又泛起一丝潮红,气息终于流转自如,可整个人却呆站在那儿,一张脸上原有的恼怒全变作了苦意,最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楚萍笑了笑,一身凛然杀气化作虚无。
“练剑练太勤快也不好,”楚萍瞥一眼那个年轻剑士格外粗糙的虎口,“容易变笨。要松,要灵,要动。”
那年轻剑士额头上沁出一圈细汗来,他隐约觉得这是难得的指点,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选择沉默。
城楼上那灰衣捕快收起千里镜,竖掌为刀,缓缓挥下。
并无异常。
前去查验别的马车的捕快们亦接连完工,除了一些官府和郭家达成默许的违禁品外,并无别的夹带或是与今日城防有关联的东西。
楚萍不自觉松了一口气,笑着退后几步,拱手道:“缉律司尚有要事在身,诸位可以通行了。”
领队一跺脚,沉着脸既不说话也不吆喝,直直走到马车旁,用力将那马鞭一甩。
一声清脆。
车队又开始缓缓进城。
杜松子大抵也是光天化日抢别人的东西不妥,于是摸了摸怀里的物件,然后拼命缩着胸,耸着肩膀驼着背,活像个丑角。
楚萍看着这位疯疯癫癫无所顾忌的奇人,心中没由来有些异样的不安。
杜松子脑子不灵光——这是秦慎启的原话,数年前金陵城中,许家后人召集天下名医共论医理时,秦慎启当着无数人的面公然称杜松子“灵台有恙”,不过可惜杜松子的确是个怪人,并未去往金陵城参与这出盛会,否则江湖上的谈资又要多出不少。
但楚萍身为缉律司中人,知道的多一点,看到的也多一点。秦慎启是当世现存的名医中资历最深的,当年许家被朝廷刻意打压,被迫招收外姓子弟时,曾以医理、医术两科为内容进行考试,秦慎启当年列前十,一时间风光无限。但当许家这棵大树倒下,无数人为这头庞然大物陪葬之余,秦慎启却避过一劫,当初许家十子,如今仅余他一个。
当初种种烟消云散,但许家却是余威不减,这意味着朝廷会对幸存者保持极高的敌视和关注,所以秦慎启活的并不自在,这么多年也是始终一幅老好人的做派,从未与谁红过脸,缉律司遍寻案牍,秦慎启的仇家少的可怜,平日行事也都是和善为主。
可杜松子也不知道有什么高超手段,能叫秦慎启一直记挂着。缉律司的暗桩早年还对这档子事很关心,但许家覆灭已然十年,纵然虎死骨立,也掀不起风雨,所以落在秦慎启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少,案牍文库里也将两人的恩怨草草几笔带过,据说是什么“药理”“药园”一类的琐事。
“楚捕头,”一个青章捕快小跑上前,低声道:“彭余亥出楼。”
楚萍嗯了一声,目送最后一辆马车入城后,随口问道:“别处怎么样?”
“城中五十三处岗哨,四十一处暗哨,无一异样。”那青章捕快顿了顿,语气有些低沉道:“半个时辰前城外传信,称聚宝楼在城北的布置有异,一条聚宝楼暗中把控的商道今日运不少违禁品入城,疑似与城中火药库爆炸有关。”
说罢,青章微微低下头,不无恨意道:“这一定是聚宝楼的阴谋。”
也不怪他恼恨,任谁一觉睡醒发现自己隔壁被炸了个底掉,都不会有好心情。
楚萍站在城门下,远远看向站在百步开外的彭余酉和老账房。
“火药库这一炸,不出六个时辰,整个天下乃至长安城都会知道,这般大张旗鼓,还算什么阴谋,分明是在示威。”
青章默不作声,只静静听着上司的自言自语。
“火药库一炸,无论现在手头有什么要紧事情,都得分出一部分人手去追查此事,否则耽误时辰,就是渎职的大罪。城中善追踪的捕快被分流,警戒自然少很多——只是意义何在?”
楚萍想不通聚宝楼行事的目的——如果是为了调开人手,为何不干脆些,制造些更大的混乱,火药库这一炸虽然响亮,但若是刺杀几个高官显赫,效用肯定要更大些。
在一旁的杜松子忽的朝地上了啐一口,从怀里把那盒子拿出来,揣进了腋下的一个口袋里。
楚萍瞥了他一眼,朝那捕快道:“通知各处,改暗哨为明哨。”
青章怀疑自己听错了,迟疑片刻后,小心道:“可……可是郑捕,哦不是,郑开明的行踪尚未明确,敌暗我明,恐怕不妥。”说罢,低下头去,心中有些忐忑。
楚萍摇摇头,倒是耐着性子解释道:“火药库本就分去太多精力,再消耗人手布置暗哨,明面上的力量就少太多,暗哨有暗哨的作用,明哨有明哨的用处,现在他们炸了火药库,已经丝毫不介意把意图显露出来,何况我们再多的暗哨,也抵不过聚宝楼几十年的布置。”
青章点点头,微一躬身,转身朝城中飞奔而去。
楚萍转头看向彭余酉手里撑着的那柄红伞。红伞的粗糙颜料在日晒下已经变得有些浑浊,大片的绛红色挤在一起,像一团乱糟糟的、混沌不堪的晚霞。